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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燈火闌珊(2)

  楊帆與舒暢約定明年五一結婚,羅玉琴特地請人算了個日子,讓兩人先領了證。楊帆爸媽在市區給兩人買了套公寓,舒暢爸媽主動提出裝修和購買傢具、電器的錢是他們出。


  我去和楊帆商量,他會理解的。舒暢信心滿滿。因為楊帆愛她,答應過她,要和她一起照顧舒晨的。


  顯然,她對楊帆還是不夠太了解。舒暢心裏面堵得很難受。


  「有沒有必要,已經和你沒多少關係了。」每個人心中都有堅守的東西,她不再指望他的理解,該說的已經重複過多次。他們是隔河相望的兩棵樹,不肯為對方放棄腳下的土壤。但她不怪罪他的現實。確實,舒晨不是他的家人,他體會不到血源強大的牽引力,他沒義務背負這些。


  其實,還是窮!有錢沒錢,不是一日吃幾餐飯、不是睡半張床一張床、不是你住豪宅我住陋屋的問題,而是在疾病面前。如果你有錢,你可以去最好的醫院、找最好的醫生,讓生命旺盛地延續;而你沒有錢,除了無力,還是無力。換作她是富家女,或者楊帆是富家子,舒晨的病就不是個事,可惜他們都不是。在金錢面前,愛情的力量還是太緲小了,無關黑白,無關對錯。


  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時各自飛。飛出去,才有生存的希望,這是人之常情。難道非要抱成一團殉難,才叫愛情?活得快樂,也是一種愛的回報。鬆手吧,讓楊帆——揚帆起航!舒暢嘴唇哆嗦著,心頭波翻浪涌。


  「好,好,好,」楊帆連說了三個「好」字,鬆開了車門,「舒暢,我們本來可以幸福地一起生活,是你生生地掐斷了這一切,是你把我推開的。如果我過得不好,你就是個罪魁禍首,我會永遠記得你今日的狠絕。」說完,他「啪」地一下甩上了車門,扭頭上樓。


  楊帆有著一種很陽光的帥氣,愛笑,會體貼人。舒暢有輕微的鼻炎,聞不得油煙,楊帆為此學會了燒一手好菜,說永遠都不要舒暢踏進廚房一步。他追舒暢時,說過許多甜蜜的話,但這句話,真正地把舒暢打動了,她接受了他的追求。


  兩人開始戀愛,然後為呆在同一座城市工作共同努力,再然後一起籌錢購房準備結婚。幸福的路突然在這裡拐了個彎。舒暢伏在方向盤上,泣不成聲。


  舒晨是哥哥,楊帆是愛人,她分不出誰的輕重。只能說,也許她與楊帆的緣份很淺。


  舒暢的家在濱江的北城,走個幾步路,就到江邊了。這裡住的大部分是老居民,房子有許多是五六十年的建築。市政府不止一次的想拆遷,但這兒人口太密集,拆遷的計劃一再被擱淺。


  舒家是一幢兩層的青磚小樓連著一個大大的院子。小樓的西牆爬滿了爬山虎,葉子綠綠蔥蔥,濃得像要滴出來似的。院子里有一塊種著草藥,正中搭了棵葡萄架。現在,正是芍藥盛開的時候,碩大的花朵在晚風中迎送著香氣,葡萄架上,也掛上了累累的果實。


  舒暢的爺爺是個老中醫,最擅長治燙傷。舒暢的爸爸舒祖康子承父業,現在是濱江中學的校醫,平時替街坊鄰居看個義診。舒暢的媽媽於芬原先是個小學老師,後來因為要照顧舒晨,託人調到當時效益非常好的服裝廠做會計。哪想到,服裝廠前幾年不景氣,被一個民營企業家給收購了,她現在呆在家中就拿點低保工資。


  舒暢家的院門,一年四季從不上鎖,這兒是北城最熱鬧的地方。


  舒暢在院門口定了定神,這才揚起嗓子,像每一次出差回來,輕快地喊道:「爸爸,媽媽,我回來了。」


  於芬一眼就看出舒暢的眼睛腫著,「工作不太順利?」她憂心忡忡地問。


  「你女兒這麼優秀的大記者,工作上能有什麼事,我這是被汗漲的。」舒暢朝屋裡探了下頭,「爸爸呢?」


  「後面劉嬸家孫子肚子疼,他過去看看。」於芬還是覺得女兒這眼睛紅得厲害,從廚房裡給舒暢端了碗綠豆粥,母女倆就坐在葡萄架下的石凳上。她小心翼翼地打量著舒暢,心疼地直嘆氣,「唱唱,你瘦了!」


  舒暢躲閃著於芬的眼神,把臉全埋在粥碗里,大口地喝著,「我瘦夏,你又不是不知道。晨晨怎樣?」


  「腎源還沒消息,一周去醫院做二次透析,剛睡著,明天一早要去醫院。」


  「我和吳醫生通過電話,他說正在和台灣一家醫院聯繫,那兒腎源充足,過幾天可能就有消息。」


  「楊帆許久沒過來玩了。你們……今天碰面了嗎?」


  舒暢一怔,抹了下嘴,心虛地賠著笑:「我們下午見過面的。」


  「聊什麼了?」於芬緊張地直搓手。


  舒暢放下碗:「聊些我想你、你愛我之類的甜蜜蜜的話呀!媽媽,你要聽嗎?」她撒嬌地問。


  「你到底有沒和楊帆提舒晨手術的事?」於芬不安地問。


  「我一個月前不就告訴過你們嗎,楊帆全力支持舒晨換腎。他愛我,愛屋及烏,當然也愛我的家人。」舒暢心劇烈地一抽,疼得她臉都白了,怕媽媽看出來,她忙打岔地站起身,「我去看晨晨。」


  「楊帆真是少見的好孩子,體貼懂事,唱唱,你可要珍惜著點,以後不準和他耍脾氣。明天打電話讓他過來,我給他做他最愛吃的醬鴨。」於芬笑著說道。


  「明天我要去濱江農場採訪,過幾天再說吧!」舒暢像逃似的忙鑽進屋裡。


  說謊,原來是這麼的難!她苦笑地扯扯嘴角,真的不知道爸媽一旦聽說了她和楊帆要離婚的事,會是什麼反應。晴天霹靂不過如此!現在,在天沒有塌下來前,她駝鳥似的不去多想。她輕輕地推開舒晨的房間。


  舒晨的房間收拾得很乾凈,脫下來的衣服都整整齊齊疊在床邊。但有時候,舒晨發起傻來,會把房間里的一切砸個粉碎,還會打於芬。於芬總是哭著說:晨晨,別打媽媽的臉,媽媽一會還要上街買菜、做事,人家看了會笑話,你打媽媽的背好不好?

  舒晨看到媽媽哭,一愣,張大嘴巴跟著媽媽哭。舒晨也會對舒祖康橫眉怒目,但是,他在舒暢面前,卻從來是一副乖寶寶的樣子。舒暢還是個小娃娃,他搬張椅子,坐在嬰兒床旁邊。舒暢哭,他哭,舒暢笑,他笑。舒暢大了后,他便跟在舒暢後面做尾巴。舒暢在跳房子,他托著下巴蹲在一邊笑,舒暢玩過家家,他便給她做寶寶,讓他幹嗎就幹嗎。街上的小孩子總是笑舒晨是個大傻瓜,為此,舒暢不知多少次把人家孩子打得鼻青臉腫。人家爸媽領著孩子追上門來告狀,舒暢的掌心都被於芬打紅了,倔強的舒暢抿緊唇,怎麼也不肯承認錯誤。她不認為自已做錯了什麼,保護晨晨,是她的職責。


  舒晨像是察覺到房中有人,他睜開了眼,看到舒暢,咧開嘴巴就笑。「我是晨晨,」他一躍坐起身,拍著自已的胸口,然後指著舒暢,「她是唱唱。」


  這是小時候,舒暢牽著舒晨出去玩時,舒晨式的自我介紹,說時,他一臉驕傲。


  一個月不見,舒晨瘦到脫形,纖弱的身子上頂著個碩大的腦袋。以前,他壯實得舒暢站在他身後,於芬都看不到她。他身上隱約透著股尿躁味,這是身體出現酸中毒的癥狀。


  舒暢憂傷地擠出一絲笑,擠上舒晨的床,抱了抱他:「晨晨,想唱唱了嗎?」雖然舒晨大她十二歲,但在她的心中,他就像是她的一個小孩子,寵到極點的小孩子,同時,也是她心底里最好的朋友。


  舒暢性格直率,大部分時間都是大大咧咧的,真的有什麼事,她卻是個愛藏事的孩子。但不管發生什麼,她就愛和舒晨說說。舒晨啥也不懂,傻笑著玩她的手指。她今天受了什麼委屈,考試砸了,被老師叫到辦公室訓了一通,在學校又闖了什麼禍,甚至在她情竇初開時,暗戀上一位高她三屆的男生,這些她認為有損她形象的話,她都會和晨晨說。


  說過後,心底里就一派平坦、萬里無雲,彷彿把所有的心事都扔給了舒晨,她什麼事都沒有了。


  「想,晨晨想唱唱。」怕舒暢不相信,舒晨把頭點得像小雞搗米。他突然想起了什麼,赤著腳就下了床,拉開床頭櫃的抽屜,從裡面拿出兩包阿爾卑斯奶糖,獻寶似的塞到舒暢手中。


  舒暢眼眶一紅。她心情很不好時,就愛買包阿爾卑斯奶糖在嘴裡嚼著。那種帶有牛奶味的甘甜在口腔內融開,像絲一般光滑,慢慢淹沒了心口的苦澀。


  舒晨記得的事不多,這件事,舒晨卻記得很深。


  「我買的,買給唱唱的,唱唱喜歡吃,吃過後就會笑。」舒晨把嘴巴咧開,做出一個擴大的笑容。


  舒暢把紙包撕開,扳出一粒,塞到舒晨的嘴巴里,自已也扳了一粒,兄妹倆誇張地對嚼著,把糖果咬得咯咯地響,然後一起放聲大笑。


  聽著舒晨爽朗的笑聲,舒暢覺得只要能把這笑聲留住,做什麼都值得。


  「晨晨,知道嗎,我今天哭了。」舒暢讓舒晨躺下來,她依在他的旁邊,低低說道。


  舒晨緊張地側過身,用手摸舒暢的臉,「唱唱不哭,唱唱吃糖。」


  「我在吃呢!」舒暢把舌頭伸出來,讓舒晨看到上面的糖粒,舒晨才又放心地躺回去。


  「我不是因為難過才哭的,我是因為高興。你看,人家家裡都是一個孩子,都孤單呀,可是我多幸運,有晨晨給我做伴。」


  舒晨呵呵地笑,把舒暢的手抓得緊緊的。


  舒暢用小拇指勾起他的大拇指:「晨晨,我們約定,不管手術有多疼,你都要挺住,我不管心裏面有多苦,也要忍著,好不好?」


  耳邊傳來重重的鼾聲,舒晨睡著了。


  舒暢微笑地看看他,輕輕地下了床,替他掖好被角。舒晨怕黑,她給他留了一盞淺淺的小壁燈,這才走了出來。


  爸爸出診回來了,在院中聽媽媽興奮地說楊帆怎樣怎樣的通情達禮,他家唱唱真是沒看走眼。她聽得心中澀澀的,自嘲地傾傾嘴角,轉身進了自已的房間。


  洗了澡,拍上爽膚水,然後打開筆記本,想看看《落日悲歌》的書稿。舒暢並不是讀新聞的科班出身,她大學學的是水利工程設計,陰差陽錯做了個法治記者。這三年,摸爬滾打,好不容易才在報社站住了腳。她在省內得過兩次新聞獎,在全國得過一次。一個記者,能出本書,也是對自已的一種證明,她格外珍惜這次機會。書稿共分二十章,每一章一個案例,目前寫好了十八章,還有兩章就能完稿,採訪的犯人也和勞改農場預約好了,明天去過後,就可以準備完稿。


  這書出了,將有一大筆的稿費,在這個時候,等於是雪中送炭。


  舒暢現在不擔心錢,她擔心手術后,舒晨會出現排斥反應。她直直地看著面前的筆記本,想到剛才爸媽的談話,她咬了咬唇,仰起頭,做了個深呼吸,拿起一邊的手機。她直接按了重撥鍵,手機屏幕上跳出兩個字――老公,一圈圈電波,像蝴蝶似的圍著這兩個字向外擴散著。


  許久,電話才接通,先躍入耳中的是韓國鋼琴家李閏珉那首著名的《雨的印記》,琴音純凈清新,帶有濃厚的個人情感,幾乎是咖啡館必備的曲目之一。


  「你改變想法了?」楊帆的聲音壓得很低,質疑中帶著慌亂。


  舒暢握著手機的手臂顫了顫,她閉上眼:「楊帆,對不起!」


  「呵,」楊帆不知是冷笑,還是嘲笑,嗓音很刺耳,「你晚上十一點給我打電話,就為了一句對不起。我們之間,一句對不起就能抹去嗎?舒暢,你讓我心寒。」


  淚,慢慢又涌滿了眼眶,她對他的愛沒有一點背離。


  「你沒其他的話,我掛了。」楊帆冷冷地說道。


  舒暢抹去淚:「我有件事拜託你。」


  「什麼事?」


  「能不能在舒晨手術前,別讓我爸媽知道我們的事。不然,他們會垮的。」


  楊帆沒有說話,呼吸很重。


  舒服忐忑不安地等著。


  「楊帆,嚇死我了,」沉默的電波中突然傳來一聲女子嬌嗔的驚呼,「我以為你扔下我走了,這兒,我誰都不認識……」


  「我盡量吧!」楊帆匆匆掛上了電話。


  舒暢慢慢放下手機,腦中像突然失了憶,一片空白。


  夜裡下起雨來,浠浠瀝瀝,在窗外滴了一夜。天亮之後,天空仍舊烏雲壓頂,雨絲下一陣,停一陣,像是一個婦人的哭泣―――稍有平復又被新的傷心逼得淚如雨下。


  舒晨醒得很早,於芬幫他洗了臉,換了新衣,收拾得乾乾淨淨地坐在餐桌邊等舒暢。


  舒暢一夜沒怎麼睡好,不知做了個什麼夢,醒來后,渾身像被坦克碾過,沒一處完整的地方。抬手撐起,摸到枕頭濕濕的。洗漱好,坐在化妝鏡前塗日霜,一拉抽屜,看到裡面鱷魚狀的首飾盒,她怔了怔,拿出來,緩緩打開。


  首飾盒裡有一枚戒指、一條項鏈、一根手鏈,都是黃金製作的,花式老舊,質地卻非常純真。這三樣東西,價值不連城,但在楊帆家卻代表著特別的意義。舒暢和楊帆登記后,羅玉琴才把這三件首飾拿給了舒暢,說是楊帆的奶奶給她的,她現在給舒暢,等舒暢生了兒子后,這首飾再給舒暢的媳婦。


  嚴格來講,舒暢只有使用權,並沒有擁有權。


  昨天晚上,羅玉琴特地提到這首飾,嘴上說是不要了。舒暢知道那是反話,她之所以說出來,就是提醒舒暢的。舒暢不傷心這幾件首飾,只是為羅玉琴的話弄得有點心酸。平靜了下心情,舒暢才走出房間。


  雨仍在下,舒暢看了看天,她讓爸媽呆家裡,她陪舒晨去醫院。爸媽都是六十多歲的人,應該安享晚年,現在卻還在為兒女操心,想起來就不忍。


  舒晨今天不做透析,而是做一個特殊性的檢查,據說由於費用的問題,全院的病人每周只集中做一次。舒暢去划價,這一個檢查便是二千四,舒暢握錢的手抖了一下。


  檢查完,她又領著舒晨去見主治醫生吳醫生。吳醫生看著檢查單,眉頭一直蹙著。他沒讓舒晨迴避,反正舒晨什麼也聽不懂。「舒記者,你哥這病不能再拖了,我今天再催下台灣那邊。」


  「很嚴重?」舒暢有點慌。


  吳醫生抬起頭,瞧了瞧傻傻笑著的舒晨,「其實我並不贊成你哥哥做手術,腎源的價格又漲了。」


  「但是做手術,就會有痊癒的希望,是不是?」舒暢握著舒晨的手。


  吳醫生嘆氣:「沒有一個醫生敢做百分百的保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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