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五章 一壺濁酒乾坤移
相夫怎麽也想不到居然會和這個逃難的王子烏就屠一起飲酒暢懷。
在某一個時刻，她看著這樣不羈孤傲的烏就屠，想起了不知在何處、甚至不知是否還在人世的裴衡。
說不上來……或許，是骨子裏的傲氣；又或許，是刻在內心的孤獨。他的孤傲，又與裴衡不一樣。裴衡是，無論什麽時候，總讓相夫覺得靠得住，可以讓她有依賴的感覺。而烏就屠，孤獨中，有一種無助和慌亂，總是沒有方向，也沒有定數。
風漸漸弱了下來，而遠方魔鬼城方向傳來的聲音，竟如鬼魅般在山丘四周徘徊。
相夫回過神來。在此刻，她心裏已經明白，無論裴衡是否在世間，她也不能再去依靠他或者是任何人。
這個道理，不是與裴衡分開，也不是聽到他慘死的消息之時，而是在她經曆了悲痛欲絕而重生後，再次陷入險境之時忽然領悟。
原來他的陪伴，終究隻是一時。天長地久，世間良人，也就是如夢一場。
當日在那河倉城紅樓上，相夫抱著裴衡擁吻的那一夜，現在看來，竟是比夢境還要不真實。
他到底在哪裏？
他究竟有沒有存在過？
相夫端起酒壺，想要一飲而盡。她孤寂傷感的側顏，被烏就屠看在了眼裏。
都是真的。她的決絕，她的失魂落魄，她的悲痛至極，都是為了一個人。那個，不知道究竟是否還存在的人。
烏就屠拉住了相夫：“行了，明日還要趕路。”
相夫用袖子抹了一下臉，不知是擦幹嘴邊的酒，還是臉頰不知道什麽時候落下的淚。
她站起身，穩穩地踩在地上。既然活下來了，那就要有個活著的樣子，要活出個名堂和人樣！上天留了她一命，一定自有安排。
她拍拍身後的泥土，扔掉喝光的酒瓶：
“那就回去，現在肯定能睡好覺了。”
兩人剛往坡下走了幾步，四周突然生起了濃霧。那速度之快讓他倆根本沒有反應過來。濃霧從遠方，如海上波浪一般滾滾而來，瞬間席卷了整個林子。
僅僅百步開外，他們已經完全無法辨別營帳蹤跡。
相夫衝著虛無的方向，叫了一聲：“喂！”她還想要大喊，被烏就屠喝止住：“你幹什麽！”
“我叫一聲，看他們在哪裏，我們就往哪個方向走啊。”
“小聲點，這附近或許有野獸出沒。若是你叫聲太大，小心驚動了狼。”
“不會吧……我們有這麽倒黴?”
烏就屠試探著往前麵走了兩步，又怕相夫離自己太遠，取了身上的皮鞭，遞給一部分給相夫，自己抓住另一邊避免兩人走散。
遠處魔鬼城的呼嘯聲嗚嗚地傳來，令人毛骨悚然，心底立即生起絕望恐慌。
在那尖利如怨婦般嘶吼的聲音裏，相夫忽然聽到了少女的聲音。
她覺得那樣熟悉，那樣的親切。
是小桃和瑞珠在呼喊他們的聲音。
相夫立刻回道：“小桃，瑞珠，我們在這裏！！”
剛一出聲，相夫手裏的皮鞭忽然一陣使力，她被拉到了烏就屠的身邊。烏就屠伸手捂住她的嘴，讓她不要出聲。
他發現周圍似乎已經有狼走動的聲音。
那個聲音，他再熟悉不過，那是如噩夢一般的存在。
那個時候，他還不到十三歲。漢室和親公主劉解憂又為他的父王生了一個弟弟。他知道，這個弟弟今後就是他父王最寵愛的小王子，而他父王的王位，也多半會傳位至這個小弟弟。
他想這烏孫國自此以後，更沒他烏就屠什麽事情，便不顧母親的勸解，帶了兩個兄弟，偷偷在半夜逃走了。
三人一路逃到了敦煌附近的大漠，在荒野裏找到一個泉眼，幾個少年就這泉水吃了些幹餅，又跳到泉水裏洗淨了身體。三人一路上受盡了風沙和塵土，如今找到一片純淨的水源，隻覺得無比的肆意自在。
畢竟那個時候，他們都還是孩子。幾個少年開心的玩起了水，笑鬧聲傳到一裏開外。
三人中，最小的一個夥伴說他累了，想上岸歇息。烏就屠讓他自己上去，然後和另外一個兄弟繼續玩水。
他們還在笑鬧潑水，忽然，烏就屠聽到身後一陣淒厲的慘叫。
他回轉頭時，那個年輕的男孩已經被狼咬斷了脖子，剩下半邊脖子上掛著的腦袋，還能看到他睜著眼睛，安靜而惶恐的模樣。
年少的烏就屠嚇得雙腿發軟，一動不動。
眼見著，那隻狼就要撲過來了。他的同伴自知以他們二人之力，無法與狼抗衡，於是他用力一推，將烏就屠推得遠遠的，然後揮著手，讓那隻狼來追趕自己。
烏就屠嚇得兩眼發黑，隻拚著命往前跑了一步，忽然意識到他的同伴想要犧牲自己，以救烏就屠的性命。
他回過頭，發現身後一灘血跡，他同伴的身體和狼都已經不見了。他眼睜睜的，看著從小一起長大的兩個夥伴，死在了狼牙之下，卻無能力為。
烏就屠捏緊了拳頭，當年那一幕，似乎就還在自己的眼前。
而在眼前的，卻不止當年的一隻狼，他聽著聲音，似乎前方是一個狼群。
他按住相夫的脖子，讓她趴在地上，自己也趴在草堆裏側耳傾聽著。
是狼群聲音無疑，可那腳步聲似乎越來越遠。他們，好像不是狼群的目標。
糟糕，狼群，是在向營帳走去。
相夫也聽出來了，她擔心地搖晃著烏就屠的肩膀。她想到營帳裏隻有兩三個隨從，一個不會功夫的馬夫，而瑞珠和小桃又是柔弱膽小至極。
不行，不能讓狼群傷害到她們。
相夫突然開口：“這裏，你們過來，這裏！”
烏就屠連忙按住她的嘴，卻無法製止相夫繼續用嗓子悶聲呼叫著。
烏就屠一把推開她：“你瘋了！”
“我不能讓她們有事。”
“我可沒命陪你一起犯渾！”
“是我要救她們，不關你的事，你趕緊走。我不想欠你一條命！”
“瘋女人！”烏就屠吼著，“別在這個時候發瘋行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