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三星在天見良人
昭台宮內露台上,星夜流轉,微風習習,裴衡見相夫確實喝得不少,便向霍成君問安告辭,準備送相夫回雲林館歇息。
霍成君見狀,忙先喚了一個宮人,讓她先一步跑去雲林館外靜靜候著。
“相夫畢竟是閨閣女子,喝了酒,你就這樣送回去怕引人話柄。好在這上林苑夜裏本就沒什麽人,你就慢慢扶了她回去,我讓我的人去那邊門口等著,一會兒到了你就把她交過去,先行一步離開吧。”霍成君叫住了裴衡,細細囑咐道。
裴衡請霍成君早些安歇,說改日再來看望,便扶著相夫慢慢地往回走。
霍成君見二人攙扶著離席,自己回了寢殿,留宮人們收拾,也打發了隨身的婢女自己坐在窗邊休息。
她取下珠釵,放下雲髻,一絲絲的梳理著頭發。
鏡中之人,還是當年的模樣,當年風華絕代、豔絕後宮的霍皇後。青絲容顏皆如舊,隻是眼裏早已沒有最初的光彩,一層落寞,遮擋著是深深的悔恨。
她知道當年的自己沒有選擇。從一開始,父親霍光或許就認定了,他的女兒早晚要送入後宮獻給皇帝。而自己的女兒在宮裏,也隻能是皇後。
從及笄之年起,霍成君已接受了父親的選擇。其實當時的她並不知道自己的命運有別的選擇。她對外麵的世界一無所知,隻默默聽從母親的教誨,從宮規、禮儀、如何待人、如何在皇帝麵前說話,她都無比順從的應聲學著,像是霍家養的一個紙板做的皮影,也不需要放入太多自己的想法和感情。
在霍成君有記憶起,霍府便充斥著各種攀援的人。他們不僅對霍光百般討好,連著對霍成君也是百依百順。大家心裏都清楚,這個女子將來很可能是一國之母,若能討好奉承,今後便是光耀門楣的好事。
霍成君對這一切都很習慣,從來沒有覺得任何的不好。從小也是過著衣食無憂的日子,更是從未想過去忤逆父母的意見。
可在生命中,偏就遇到了事事與她父親對著幹,甚至連她也是百般挑釁的人。
這個人不是劉詢。劉詢是皇帝,於成君,她隻是除了父母外另一需要仰仗和順從的人。
當年自己的父親把持朝政,京師上下朝臣大多奉承附和,還時常向霍光推舉各種人才。霍光的勢力,慢慢在朝廷中攀爬生長,深入了漢家的骨髓。長史丙吉也向霍光推舉了一位讀書人蕭望之,先祖是蕭何,其後世因犯事下獄,牽連後世。蕭望之先輩幾代人都以務農為生。
此人才高八鬥,學識淵博,可骨子裏卻是剛直不阿,甚至有些過於堅持己見,一直不為朝堂所用。那日丙吉推薦後,蕭望之滿懷抱負地前往霍府登門拜訪。
恰好幾日之前,霍光身邊發生了刺殺的事件,因此對霍府上下加強了防護,所有進入之人都要脫掉衣服,淨身露體地被侍衛檢查是否有挾帶兵器。也許是蕭望之對於未來和成功太過於期望,也許是他本性就如鬆木般不可曲折,在其他人都聽從安排任人搜身時,他卻反應非常過激,口出狂言,還轉身就要走。臨走時扔下一句:我還不願見他!
這話激怒了霍府的侍衛,立刻上前挾持了蕭望之,還押送到霍光麵前。當日蕭望之鬧得府上大亂,霍光的夫人霍顯正陪著霍成君做女紅,聽著外麵大鬧,恐又是幾日前刺客的事情,一下失了神,不管不顧地跑向正殿。
霍成君擔心母親,一路在身後跟著。霍顯母女及侍女一行到了殿上,隻見侍衛押著的是一個年輕的讀書人,他跪在地上,身上也沒有兵器,便鬆了一口氣。
霍光威嚴地坐在正殿的靠背椅上,先是讓下麵跪著的蕭望之起身,又說道:“你是丙吉大人推薦的人?長史大人寬厚禮讓,素以識大體知輕重為名。為何今日推薦之人,卻恰恰相反?”說完還輕笑了一聲。
蕭望之不卑不亢地回道:“天下皆知,如今將軍是以功績和德行輔佐陛下,推行的教化政策,也是寬宏大量,以仁和治事。這才是天下之士都趨之若附,伸長脖頸、墊高腳跟也爭先為將軍效勞,來輔佐高明的將軍”。他看了一眼身邊方才挾持他的侍衛,不無輕蔑地大聲說道:“可今日在下誠心來覲見,在將軍府門前,先是要我脫衣搜身,我說了要離開,將軍的侍衛們又這般無禮地挾持我來。這恐怕不合周公輔佐成王時,禮賢下士的高光亮潔,對我這樣的平民百姓,也是略顯不敬吧。”他張開手臂,左右擺動身體,想顯示自己穿著輕便被未私藏任何利器。
和母親一同站在殿外的霍成君,杏眼圓瞪,聽得一愣一愣的。她見這蕭望之一身布衣,身形修長,青色的飄帶束發,卻掉出幾縷不羈的發絲。他濃眉如墨,神色冷硬,眼神也充滿怒氣。可是他秀美飽滿的唇卻透露出幾分稚氣和真摯。
她呆呆地看著,打有記憶時第一次有人挑釁父親,甚是吃驚。可看到蕭望之張開雙手左右擺動的樣子,實在覺得憨態可掬,便沒有忍住笑出了聲。
蕭望之聽到門外一聲少女的竊笑,猛然回頭看,隻見門口一位端莊而盛氣淩人的夫人身旁,站著一個十餘歲的少女。少女身形纖細,個頭嬌小,圓臉充盈可人,她穿著鵝黃色的衣褂,淺杏色的長裙,梳著十字髻,月牙般的眼睛和嘴唇還未來得及收回笑顏。蕭望之從未見過如此好看的女子,此時格外後悔自己先前的莽夫舉止。若是知道霍府有這樣的妙人,便一定不願再以這樣的方式留下見麵禮。
霍成君見蕭望之發現自己不合時宜的笑聲,月牙般的朱紅小口立馬收回,嘴角向下而緊繃的樣子像極了霍光。她因被蕭望之發現自己一直看著他,身旁站著母親,父親更是怒目瞪著她,便隻好張口道:“你是何人,竟對爹爹如此不敬。侍衛挾持你都是輕了,你如此胡鬧,應該拉到後院打板子。”
蕭望之見小女子年歲不大,卻一樣的盛氣淩人,在眾人麵前如此羞辱自己。
他也不肯認輸道:
“在下乃東海蕭望之。今日在下長了見識,原來將軍府上的小姐也知道可以隨便打人板子。怕是從小耳濡目染。”
霍光原本隻是想稍加教訓,繼續留用。可見這蕭望之膽大包天,出口狂妄,還當眾侮辱自己的女兒。便獅口大喝:“住口!你這小子如此狂妄,我是絕不會留你的。你自走罷!”
蕭望之恨恨地盯了霍光幾眼,便略微拱手行禮,準備走人。路過殿門口,恰好身邊站著是剛才和自己對峙的小丫頭,他走時還不忘補一句:“看來今日小姐未能如償所願。”說完便拂袖離開。
果然,未來三年,霍光一直未任用蕭望之。直至霍光去世,蕭望之也沒被朝廷錄用。隻是前幾年,蕭望之向皇帝上書,書中政策利國利民,又不乏建地,被皇帝重用。
霍成君心想,也許此時的蕭望之心裏也沒了怨恨,也因此早已忘了當年之事。蕭望之離開霍府後,霍成君聽別人說起父親遷怒再不肯任用他,內心無比的自責悔恨。她屢次托人送了金銀絹帛和自己親自寫的書簡以求諒解,可屢次都被蕭望之連信帶物地退回。
後來再見蕭望之,他已是朝堂上的九卿光祿司,頗有威望;而自己也已然是劉詢的皇後。
霍成君不知道為何今日會想到蕭望之,興許是她多飲了幾杯,又或者是看到了裴衡望著相夫的眼神,讓她聯係到了當年。
又或者,她本就從未忘記過那個布衣少年,東海蕭生。
她自嘲地笑了笑。想到這裏,她覺得自己很是可笑。眼下在世間,已經沒多少可以牽掛的人和事。自己在這無人問津的昭台宮也怕是會一直困到老死。那個少年郎,隻在自己記憶中存在過,和朝堂上的九卿,本就不是同一個人,今生也不會再相見。
她準備掩上窗,滅燭臥榻就寢。卻在走到窗前的時候,不覺抬頭看到了星空。
今日的星空甚是湛亮明澈,如此安靜的夜晚,想是整個星空隻為自己一人欣賞。冬末春生的時節,夜空裏會有三顆明亮的星形成三角,這是她年少時經常讀到的詩裏的描寫。
她不禁讀出了聲,似乎還是當年一邊想著那個蕭生,一邊自喜地念叨的詩句的少女:
三星在天,見此良人。
今日相夫喝了好些酒,又吹了風,兩腳有些發軟打顫,隻努力的盯著腳尖,盡量控製著往一個方向走。裴衡先是扶著她的手肘,後見身體實在發軟,就左手扶在腰間,右手握著她的手,讓相夫略微靠在自己左肩上往前緩緩走動。
相夫走了一會兒,輕輕抬頭,微側脖子看著裴衡。她像是自言自語的說道:“大英雄,謝謝你!”
裴衡一邊扶著一邊說:“你真是喝得不少啊!什麽大英雄,我是.……好吧,我就是大英雄,你快好好走路啊!”
相夫突然停住腳,抬頭看著星空。
春夜裏的星空,甚是斑斕。深藍的夜空裏,灑滿點點斑駁的星宿,離人間千裏之隔,卻又像伸手便可抓到一把。星空雖有流轉,卻沒有時間,而每一顆星閃耀間像是在說話,仔細聆聽,一定能聽到它隱隱間透露的秘密。
然而聽故事的人,總以為聽的是別人的故事。
相夫伸出手,指著天上,嘴裏念念有詞:“快看快看,最亮的三顆星,連成了三角。這隻在春天才看得到呢。”裴衡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
“參橫鬥轉,獅子怒吼,銀河回家,雙角東守”相夫還在自顧自地說著話,“這就是春天的星空了。”
裴衡看著她,微笑道:“是嗎?你很厲害啊,還懂點天文。果然人們說,女子無才便是德……”
相夫漸漸的酒醒了兩分,有些不滿地說:“我從小是當兒子養的,懂這些很正常。再說,為什麽女子就不能讀書了,為什麽女子就偏要無才了?”
裴衡嘟囔了一句:“怎麽一下這麽清醒了?”然後又說:“你這樣的女子讀了書,我這樣的男子就騙不了你了。”
相夫越發不高興,拔出了短刀,說:“我這樣的女子不僅會讀書,還會功夫,會傷人的!”
裴衡大笑著,連忙阻止她拔刀,複又說道:“我很開心,你隨身帶著我送你的禮物。”見相夫不知道怎麽回話,便又問她:
“那你再說說看,夏天的星空是什麽樣呢?”
“夏天是: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
“那秋天呢?”
“秋天,嗯.……飛馬當空,銀河斜掛。”
“冬天?”
“綢繆束薪,三星在天。”相夫認真地回答道。
裴衡盯著她的臉,在星空下很好看。
相夫眼神還是迷迷離離,裴衡順著她剛才的詩句,對著相夫唱念了起來:
“綢繆束薪,三星在天
今夕何夕,見此良人
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綢繆束芻,三星在隅
今夕何夕,見此邂逅
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綢繆束楚,三星在戶
今夕何夕,見此粲者
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裴衡一邊念著,一邊輕輕的摸著相夫的頭,然後又說:
“相夫,我一定帶你出去,帶你回家。那皇帝把你關在這裏,我不管他是要把你抓回去當妃子,還是想把你送去烏孫和親,我都不可能放過你。有我在,你放心!”說著他一把扶了相夫到自己懷裏,輕輕的摸著她的頭安慰,低頭將下巴抵在相夫的發間。
片刻安寧,萬物消聲,相夫貼在裴衡胸口的耳朵隻聽到一聲聲強有力的心跳。
突然,相夫猛一抬頭,推開了裴衡。抬頭的一瞬間頭撞到了裴衡的下巴,他一不小心咬住了舌頭,痛得趕緊用手摸著嘴巴呻吟著,
相夫酒醒了八分,頭頂撞得也有些痛。她摸著頭,怒目瞪著裴衡。裴衡扶著臉說:“你生氣也不要用頭撞我啊,力氣這麽大.……我隻是,情不自禁……你不要這樣動氣!”
相夫先是盯著他,複又轉身走來走去,渾身充滿著怨憤之氣。她一腳踢了地上的石子,狠狠地說:
“原來那混蛋皇帝是想把我送去烏孫和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