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河東聞喜裴氏郎
花朝節前,長安城上下已是熱鬧無比。
宮內宮外名花異草各顯芬芳,長安城一路上車馬不絕,王孫貴人皆是驅車前往東西二宮拜會覲見。
城中閨閣女子便趁此機會,三兩結群地在市集走動,時不時地向路過的車馬窺幾眼。
裴衡坐在車輿內,聽車外坊間小巷傳來的叫賣和笑語好不熱鬧,便掀了簾子往外望去。
車外的行人女子一見,羞得低頭暗笑不語,待車走遠了,又不禁伸頭眺望歎息。
他一路從河東郡驅車而來,眼見這一路的長安花開,卻總想著幾月前的初冬雪夜。
那時候的長安城,剛剛落下肅殺,大雪似是掩蓋了一切的罪孽,整個長安城似白頭人一般低吟著無辜。
那時候他是憤怒的,滿腔的怨恨不能宣泄和表露,這口似要噴出的怒火,一直從匈奴歸來時便屏著,一路黯然回到了河東郡,很快又趕往長安城麵聖複命。
隨行的下屬皆以為他是痛恨匈奴人的暴烈,便也不敢多問。
他在聞喜的裴府待了沒幾日,便向府裏老小告辭前往長安。他本可以在裴府休養數月,戰場上帶回的傷和宮裏傳來的噩耗讓自己生不如死,幾乎崩潰。
可前日在河東郡入口碰到的那隻商隊,又讓自己像是在又有了很人世的交集。
商隊是從東麵一路過河東、運城,再穿過長安前往西域送貨的。帶頭的是個粉麵的少年,有一些拳腳功夫,但力氣太小,殺人的膽量也不足。
在聞喜縣外的董池陂遇到一群土匪,少年身邊隻跟了三四個壯漢,一個老嫗和三兩個丫頭,而土匪確有十餘人,一時間無法反製。
裴衡正在山頭喂馬休息,望見這個少年猶豫不決,幾次可以揮刀殺了歹人卻又沒狠下心。
更好笑的是,老嫗和幾個丫頭竟想跑到少年的前麵想要護住他,幾個人推推搡搡好不難看。
裴衡不悅,便取了馬背上的弓,上了三支箭,站在坡上往下瞄準,最前頭的三個歹人須臾便倒下斃命。
這群土匪見狀立刻奔命,沒逃脫的也被商隊其餘的侍者製服。
帶頭的上年打望了山坡上的救命恩人,便一路小跑上了山坡,前去道謝。
裴衡此時並不想和外人多說一句話,便想牽馬而走。而少年奔跑著喊道:“恩公留步!”裴衡無奈轉身,見少年已到了跟前,便說:“武力不佳,一路自求多福罷。”
少年說道:“我隻是不想殺生,不然那些歹人怎會是我的對手!”裴衡仔細瞧了一下,少年白皙清秀,像是多年讀書未出門的書生,這樣的人有如此的拳腳已實屬不易。
突然少年一笑,隨著山頭刮來的一陣風,額間淩亂的發絲縷縷飛在明亮閃爍的眼前,像是大漠夜裏高掛的秋月被雲霧纏繞,讓裴衡很想伸手去撥開這片朦朧。
少年道謝後,又請教了恩公的名字和去往河東郡的路線。
裴衡說自己去聞喜縣,可以一路前行。路上少年介紹自己叫相夫,又說了一下自己的去處。裴衡除了聽相夫說了自己的名字後,恍恍惚惚便沒有聽進其他的話。
他意識有點模糊,一會兒想到大漠的沙丘,一會兒想到河東郡,眼前一會兒拂過少年的笑語,忽而又想起長安城裏那個落寞孤寂的身影。
不知道為何,這個秀氣的少年郎讓自己聯想到多年不見的那個女子,她現在是否受了牽連遭遇禍患,還是因為這多年的情誼已被諒解。
他在大漠聽不到宮內傳出的消息,忽然他看著相夫,恍惚間竟也不管不顧地問:“可否告訴我,誰是當今的皇後?”
相夫愣得不敢吱聲,她在想到底是自己先前說錯了什麽話?還是提到過宮裏的事情?她有點恨自己剛才多嘴說了一下商隊幫著在運送貢品,然後又仔細打量了裴衡,看著確實不像會打劫的壞人。
裴衡回過神來,說道:“我常年在外打仗,不太清楚時事,一路上又傳聞宮裏變遷,聽了半晌也沒聽出個所以然,所以想問問到底有什麽事情。”
“哦,原來如此。”相夫聽後,想著這裴衡跟宮裏多少有關係,並不想多言,但是裴衡又問了幾句,隻得說道:“我也是在家鄉略有聽聞。說霍光將軍因犯上,族上造劫難。霍皇後受牽連被廢,現如今的皇後是王氏。”
“她還活著嗎?”裴衡停住前行的馬匹,定眼問相夫。相夫道:“當然活著,許是皇上念舊情”,她說著又試探得補了一句:“或是念在霍家無後.……”
裴衡怔怔得重複道,“念在霍家無後,霍家無後”便又緩緩的駕馬前行。
相夫越發的明白了些什麽,她一路觀察著,看到裴衡腰間係了一個“裴”字腰牌,又說打仗回來,家住聞喜縣,素問聞喜縣裴氏與河東郡霍、衛一族來往甚密,或許,他以前認識霍皇後,或者是本就與霍家有千絲萬縷的瓜葛。
不過此次霍家滅族大案,裴氏並未受牽連,相夫覺得裴衡此時露出的怨憤有些過頭,像是不應該有的情愫。
她後來在昭台宮試探著提了聞喜縣和裴氏,果然霍成君臉色一暗,心中的憂思和牽掛無法自已,便已明白了大概。
隻是她不想多參與太多皇室的冤案糾纏,從見到裴衡,一直到與霍成君談天,也不過是當故事聽了。
快到聞喜縣時,相夫向裴衡大致說了一下自己在河東郡停留的時間和出發的日子,希望有機會能請裴衡吃飯飲酒以道謝。
裴衡沒有接話,隻囑咐了幾句一路行程的險處,就回了裴府。
在府內拜過長輩親眷後,他獨自一人回房休整,一夜無眠。這一夜他幾乎回想了前半生的際遇,憋了半生的掛念,終究一夕之間覆巢而傾。他忽然又想到路上偶遇的相夫,名字似乎很熟悉卻又記不起來,他一路是要經曆如何的坎坷才能到達長安,最後到達戰亂紛爭的西域。
裴衡想了很久,最後決定一路護著相夫去往長安,在那裏,他或許可以進宮去看看。
相夫沒多久也到了城內的客棧,休息時開始回想著剛才的談話。沒想到裴恩公居然似與宮廷內帷有些不堪,英勇的形象也已存之尚少。李嬤嬤也在耳邊念叨了很久,心思細膩的她早看出裴衡的身份,一直嘟囔著少主冒失。
在河東郡休整了幾天,相夫一行準備再次出發。出發的一早他們剛備好糧草和行李,裴衡帶了一隊車馬到客棧會合,還邀請相夫與他坐到馬車裏一同前行。
李嬤嬤明裏暗裏攔了相夫幾次,相夫還是堅持要坐到馬車裏。
一路顛簸,相夫瞧見裴衡眼神裏的傷逝仍未解除。她有些不高興裴衡邀請自己一同乘車,卻一直板著臉不說話。她其實有點怕這個人,雖然是救命恩人,可是他眼裏總是藏著冷冷的殺氣。
裴衡發現了相夫的不安,就隨意想了一些沿途郡縣的趣味講給相夫。
相夫高興起來,聽到有趣的地方拍手大笑,又吵著讓李嬤嬤送些備好的幹糧和酒水到車裏。
兩個人喝酒暢談,喝醉了笑累了,相夫便隨身趴著睡了。
裴衡示意外麵的仆從送了褥子和皮毛,給相夫搭上,自己靜靜坐在馬車裏觀望著窗外的景色。
明眼聰慧的李嬤嬤,從劉胥年輕時便跟著伺候,見了無數的人和事。
她望著馬車裏的劉相夫和裴衡,虛是恩公和少年郎,實為郎君和閨閣女。
她不知這一路究竟是相互照應,還是躲也躲不掉的孽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