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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唯問何樂上林賦

  初春天晴,陰霾許久的上林苑終於在沉寂中有了一絲生氣。


  宮內後院年輕的小宮人趁著午後陽光撥弄著花梢上紅繩的金鈴,想趁此趕一下鋪贅一個寒冬的灰塵和蛛網。


  金鈴綴子隨著淺淺的撥弄,溫柔又頗有靈氣地傳送著聲音。


  幾個略年長一些的宮人,在門口與侍衛交談一番後,半開了園中側門走了出去,還叫喚著一個年輕侍衛上前。


  不久幾個人一同而歸,兩個宮人一組合力抬著雕花香木的箱子,一共回了三組。


  其中一個侍衛上前抱了兩支稍微小一些的匣子,也是沉甸甸的,在園內放下時還抹了抹額邊的細密汗珠。


  上林苑在長安城西郊,建於秦朝時期,一直以來為漢室皇家園林,由大將軍衛青統領,後又為裴蓋將軍管製。


  漢宣帝將廢後霍成君移居到上林苑,因這裏向來隻是皇家遊嬉狩樂的行宮,平時外人鮮少,也好讓她在最消沉的時候有個心安的處所。


  霍成君不知道自己在此處要居住多久,算一算廢後也快一年之久。


  這兩年來,她不與外人交流,也隻是逢節氣向宮裏寄送一封問候安好的信。書信向來到不了皇帝手中,偶爾貼近的宮人會在太皇太後上官氏耳邊念一下信的內容,總共不過四五封,裏外隻是寫問好勿念的話。


  年輕的太皇太後知道自己這個姨母一向心思細膩,在閨閣時便極少與自己議題心事,入宮後更是走動不多。


  而霍家大難之後,皇帝暗允廢後與太皇太後書信往來,也大抵因為兩人隻是相互為世間唯一的血脈宗親,幾行字也不過是深宮的慰藉。


  上官氏收到信後也從不回信,隻是偶爾點頭或是無言垂淚,讓身邊伺候的女官曼姬也感慨憂傷不已。


  這日元宵節,曼姬托人從上林苑收了一封新的竹簡,比平日的裁剪得略小一些。


  信裏除了問好的詞句倒是多了幾筆。她確定所托之人並未翻閱過書信,便急急入了長樂宮向上官氏稟報。


  “娘娘除掛念太皇太後及陛下安好外,另提了幾句”,曼姬扶著上官氏入座,繼續念著,


  “聽聞昭台宮側雲林館新入一官家女子,不聞其詳,隻苑內近日紛擾,兒臣恐夜短難安,唯念上寬厚,擇教引勸佐.……”曼姬有些不安地瞧著太皇太後神色。


  上官氏先是未多言,側身取茶細品,爾後緩緩道:“皇後雖廢,仍是皇室親眷,近年來多神傷又體弱,需要多多安撫。今日晝暖夜涼,若未休息妥當恐怕舊疾複發。”


  “稟太皇太後,娘娘所言官家女子,乃楚王府裏送入宮的少主。”


  曼姬瞧著上官氏有疑色,便補言道:“太皇太後有所不知,楚王府自廣陵王叛亂一事牽連後已無子嗣,楚王府也改為彭城郡,一脈獨留了異母弟妻女。


  劉氏向來孱弱,又受了驚嚇,從不出閣和來往,彭城郡事務多由她的女兒代管。


  因怕眾人不服女子管轄,便從小以男兒身教養,對外也宣稱是先楚王府少主。


  想來,這位少主在去年宮內家宴上也是出席過的,隻是過於低調謙卑,婢子也毫無印象,近日聽了冊封郡主的聖旨後才得知是女兒身。”


  “漢朝宗室,女子當作男兒養大,也是第一回聽聞。”上官氏輕輕一笑,又說,


  “這麽一說我倒是有點印象,那日宮內大宴,我到得晚了一些,從後座瞧見一個少年郎過於清秀,聽聞是楚王及廣陵王之後,我還在想這兩家一向以殺掠叛逆為名,尤其是廣陵王劉胥,傳聞空手能戰熊和狼,怎麽這外孫竟是如此文弱。現細想倒明白了些。”

  曼姬又道:“若非是女子,陛下定不允許留下根脈。雖說太皇太後瞧著這女子文弱,但從小武藝傍身,又是苦命,非一般女子所能及。因此.……陛下留著也多有深意。”


  “這麽說來,我倒是想起楚王府還有一位奇女子。當年劉戊的曾孫女,和親嫁去烏孫國的解憂公主,算起來也是這位郡主的姑姑。”


  上官氏突然眉頭一皺,命到:“此信不可多留,即刻便燒毀!”


  曼姬諾,正準備取信而去,又聽到上官氏囑咐:“成君說得對,上林苑這麽清靜的地方,來了個罪臣之後,必是得好好教養。


  我不便多說,你且打聽一番,若安排了哪位教引,記得跟我知會一聲。


  上林苑的雲林館,向來比其他宮苑熱鬧一些。


  伺候的宮人雖不多,但都是年輕的少年少女,偶爾在宮內玩笑嬉戲,主子郡主也不會嗬斥。


  館內的幾個小丫頭時常無事時聚在一起閑聊,談資必定是這位像是傳奇話本裏走出來的劉少主。


  這日下午,她們又聚在回廊的欄台旁,看著側門出入的宮人和賞賜,又低聲議論起來。


  “聽說陛下和皇後娘娘又多了好些賞賜,全是羅緞秀錦,還有各種寶物珠串。”


  一個麵容稚嫩的小宮女說道,複又一笑,“可不知這位少主換下男兒裝是什麽模樣。”


  “少主男裝就俊俏非凡,若是換上女裝,可不比宮裏那些主子娘娘美嗎?”另一位宮人附和道。


  “是啊,我去年在宮裏見到過,那個時候就在想,若是能伺候這樣一位神仙般的主子,可是我三生修來的福氣,”一個年歲稍長的宮女說,

  “現在倒是伺候上了,可誰想,少主居然是女子!”


  “女子又如何,女子更應該好好伺候著。你們想,陛下安排在上林苑住著,旁邊宮裏不就住著那位嗎?看來陛下是早有打算了的。


  “可是.……”稚氣的小宮女又問,“我聽李嬤嬤說,少主隻是去年來長安城進貢,麵聖後就被這樣安排,還這般厚禮相待,真讓人想不透徹。”


  “你這個小腦瓜子能想明白,就不會跟我們幾個小姐妹在這兒瞎胡鬧了。”年長的宮女笑著嗬斥道,

  “再說,少主近身伺候的,大都是後來從彭城郡請來的人,以後怎麽安排也不是我們能猜到的,現如今呢,隻盼著這花朝節時宮裏能記著我們雲林館,也能賜這位郡主娘娘前去賞紅。


  少主身邊的人都是彭城郡的仆人,不懂這宮內的規矩,必定會安排我們幾個宮裏出來的前去伺候,到時候,我們都跟著沾光,能去踏青賞花,還能和少主多說幾句話呢。”


  幾個小宮女一聽都嬉笑顏開,他們看著這天光婉轉流曳,仿佛像是皇家的榮寵在身邊徘徊,一個不留神就落到了自己的身上。


  於是她們這一個濃冬的沉悶和抱怨,都隨著今日的春光一掃而盡。


  彭城郡少主劉相夫獨坐窗前案邊,聽到窗外金鈴脆響和若有若無的笑聲,不禁打開了窗戶。


  暖暖的春日陽光順著窗欞灑進了屋內,忽而暗暗的房裏一下光明而溫暖起來。她合上了手中的書,口中仍念念有詞:“所以娛耳目樂心意者,麗靡爛漫於前,靡曼美色於後。”

  劉相夫起身,挪布到銅鏡前,搖頭晃了晃自己束在腦後瀑布一般的黑發,又看了看自己腳上的布靴,無奈的歎道:“非所以為繼嗣創業垂統也。”


  話音一落,聽到身後開門和腳步聲,趕緊噤聲,卻已然來不及。


  李嬤嬤低聲而不失嚴厲的說道:“少主休得胡言!”劉相夫趕緊轉身,笑臉說道:“李嬤嬤多慮啦,我是在讀書呢,你看,司馬相如的《上林賦》”


  “老身不懂這些,這館內也都是不會讀書認字的宮人,若是被人撿了幾句傳回宮裏,老身怕是不能保全郡主平安,辜負了夫人的信任,也對不起少主的先人。”


  “好了我不會再胡說了!”相夫走上前去攬著李嬤嬤的手臂,又問到:“對了嬤嬤,我聽外麵挺熱鬧的,都是在說些什麽呢,今日又送了什麽賞賜來啊?”


  “回稟少主,今日陛下賞了衣飾、綢緞和首飾各兩箱,另送了兩匣書簡,因是宮廷的規製和典籍。聽說不久還會安排專人教導讀書和禮製。”


  “到底這個皇帝想留我在宮中做什麽?又是賞賜又是教導的。”


  劉相夫在屋內踱步思索,又說:“自從去年來長安城進貢,就再也沒讓我出過城,還把我送到這郊外的上林苑。”


  想到這裏,她焦急地湊到李嬤嬤跟前又說:“嬤嬤,我們這樣關在這裏也不是個辦法,我必須得會會這個皇帝,到底把我關押在這兒幾時。


  我娘親也托人稟告過了,我這個罪臣的假兒子也沒法興風作浪,倒是彭城郡一日沒有我去守著,不知道會亂成什麽樣子。


  恐怕全天下現在都在傳我這個笑話。現在我進也不是,退也不是,都是因我上次在禦前失禮露相,讓娘親多年來的辛苦全白費,我還有什麽臉麵活著回彭城郡。”


  李嬤嬤安撫著劉相夫坐下,一邊輕輕地梳理著她的頭發,讓她慢慢地平靜下來,一邊輕言勸導:


  “少主莫急,老身看皇上此舉定不是怪罪少主,更不是遷怒楚王府。聖上如此厚待,因是有別的想法。”


  劉相夫從小由李嬤嬤照看著,她的脾氣李嬤嬤也是清楚的。


  雖是女兒身,但像極了父輩的果敢英武,從小在彭城郡沒少幹過逞能的事情,每當受了夫人責罰,便是由李嬤嬤這樣一邊摸著頭發一邊撫慰勸解著,很快就聽話乖巧下來。


  李嬤嬤想起多年前開始,夫人囑咐自己要多幫助自己管教這個頑劣的“兒子”。


  隨著年歲增長,劉相夫越發難掩女子身份,而且更像自己溫婉嬌弱的母親。


  由於從小騎馬習武,她又比普通女子多了幾分英氣和挺拔,愈發的氣質清雅,楚楚動人。


  長時間在外露麵,怕是很多人開始會心生懷疑,更怕有無良之輩心生歹意,給相夫和楚王府帶來禍害。


  每年初冬,各郡縣及王府都會按例將貢品送往長安城。


  現如今,彭城郡掌事的都是長者婦孺,已找不出可靠的壯年看送貢品。


  劉相夫便執意親自送貢品上京,一是想沿途遊玩一番,另也是想著若耽誤了進貢恐聖上怪罪。


  夫人也拗不過她,便派了李嬤嬤和幾個武藝高的侍從跟著。


  劉相夫一路上半公幹半遊玩的,也長了不少見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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