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3章 【繁音】1

  這年,我二十六歲。這天,一如往常,氣溫達到了二十八度。


  我在醒來的那一刻發覺自己正在地鐵上,周圍有人不停地用德語問我:「你還好嗎?」


  我知道,剛剛是他來過了。


  我媽常常對我說,第二人格也是我,它是我與生俱來的一部分。它所有的行為我都曾出現過,我應該正視它,才有可能治癒它。


  但,我一點都不想治癒它。


  因為它感性、愚蠢、脆弱……


  它就像一個未經教育的幼兒,或一隻無法被教育的動物。


  我不喜歡它,更不想承認它是我的一部分。


  它是它,我是我。


  我不知道那個傢伙要去哪裡,但我懼怕人群密集的地方,因為這種地方容易讓我喪命。


  於是我匆匆走出地鐵,上樓走出地鐵站,這裡依舊人頭濟濟,這嚴重地讓我不安。


  幸好,我風平浪靜地走到了地鐵站門口。


  這裡依然人多,但好在視野開闊。


  我摸出手機,想打個電話。同時去掏口袋,發覺口袋裡沒有香煙。


  香煙店在馬路對面,我得走過去。


  但就在我剛邁了三步時,一個人影撲進了我懷裡。


  其實我能躲開她,但她是個特別漂亮的姑娘。她有著一頭烏黑的長發,沒有經過任何染色。她的身材纖細但肌肉緊實,她的臉型是標準的鵝蛋臉,眉毛有些粗,很像赫本的風格。她的眼睛既像丹鳳,又像桃花,大概是介於兩者之間,美得如同璀璨的寶石,媚得如同話本中的狐仙。


  她披著那一頭瀑布般的長發,穿著墨藍色的長裙,白色的襯衫,都是寬鬆的款式,背著黑色的牛津布挎包,看上去就像一個民國時期的女校學生。


  在我看來,這樣的穿著與她的長相很合襯,美人在骨不在皮,她並不是時下流行的,那種美得很傷人的女人。


  我花了這麼多時間來描述她的相貌,完全是因為,接下來我之所以陪她約會,完全是因為她長得漂亮。


  她領我去了一間看起來一般般的餐廳,吃飯時不停地微笑。她用餐的動作有一種與我是「同類人」的優雅,家室應該不俗。但她的衣服設計和材質都比較普通,看樣子是專程體驗生活的富家女?


  她跟「我」說話時毫不掩飾,以至於顯得有些無禮,甚至用手捏我的臉。顯然,他們之間的關係已經非常不錯。


  也不知道上過床沒有?

  飯後,我趁她去洗手間的功夫,打開了她的手機,密碼竟然是我的生日,屏保是那個白痴跟她靠在一起的照片,兩個人親得如膠似漆……看來已經上過床了。


  她的手機里有護照照片,她叫蘇靈雨,下個月才十八歲。


  她很快就出來了,走路的樣子就像一隻隨時都能振翅而飛的小鳥。她坐下來說:「對不起,讓你等我了。」


  「沒關係。」裝那個傻子一點都不難:「我願意等。」


  「真乖。」她又把手伸到了我眼前,使勁地揉我的臉。


  我覺得我的臉就像一隻麵糰子,被她揉得酸軟。


  我們出了門。


  她拉著我的手,問:「你還想去哪呀?」


  他們出來竟然沒計劃,這樣簡直就是在浪費我的時間。


  那個白痴居然也能談到女朋友,還是年輕漂亮的小蘿莉。


  呵呵。


  這個世界真是瘋了。


  「你想去哪裡?」我萌萌地問。


  「去看電影!」她湊過來,噘起了嘴。她的小嘴是粉紅色的,亮晶晶的,看上去就像一顆好吃的果凍。


  我親了一下,感覺嘴上沾了什麼東西,正要用手擦,手腕就被她攥住:「是潤唇膏啦!你抹開一點。」


  我……


  「快點!你嘴都要幹了!」她居然凶起來了。


  「有點少。」我嘟起嘴吧。


  她眼裡綻放出色.情——沒錯,就是色.情的光。餓虎似的撲了過來,把那些黏糊糊的油膏都擦到了我的嘴巴上。


  我並沒有什麼表示,但她親過就臉紅了,卻還故作強悍地問:「怎麼樣啊?」


  「好……」


  我特別喜歡看女人臉紅的樣子,因為害羞的傢伙都很可愛。我也經常跟這樣的女人打交道,當然了,我絕不會因為她們會臉紅而呵護她們,我會不停地用錢誘惑她們,看著她們紅著臉去做那些擊穿她們底線的事。


  我喜歡這個遊戲。


  因為這會提醒我,這世上的一切都是假的。


  包括會臉紅的女人。


  這天下午的太陽很足,路上非常熱。


  我們兩個的手只握了一小會兒就開始冒汗,但她還是緊緊地扣著我。


  她的手心非常粗糙,如果不是經常做粗重的活,恐怕就是有一技之長。遺憾的是我剛剛並沒有翻她的包,那樣很容易被發現。


  我想這些且觀察四周的同時,她已經念了十幾部電影名字,然後問:「你想看哪個?」


  「螃蟹俠。」


  「好呀!」她立刻抱住我的胳膊,開心得讓人有些擔憂:「你可真好!」


  「怎麼啦?」我盡量讓自己萌萌的。


  「你都不愛看這些,我還以為你想看動畫片呢!」她腆著臉說:「可我超愛看這部!」


  我倆去看了《螃蟹俠》。


  這是我第一次進電影院,我滿心以為這裡和劇院一樣,有VIP專用座,沒想到這間小電影院里並沒有,而且已經坐滿了人。


  我們坐在正中間,電影院里一片漆黑。


  我渾身的肌肉全都繃緊了,竭力在嘈雜的電影院中分辨子彈和危險。


  我的後腦總是在發寒,彷彿正在被人的眼睛或槍口盯著。


  我想逃離,想躲藏,我甚至在大屏幕上的子彈衝到我面前的那一刻摸了口袋,但裡面並沒有手槍。


  突然,有人攥住了我的手腕。


  我忍不住打了個激靈,朝她看過去。


  她的眼睛盯著大屏幕,興奮地搖我的手。


  屏幕上正在上演飛機大戰。


  畫面在旋轉,炮彈流星般閃過。


  她的眼睛放著光,興奮得彷彿就要趕赴結婚禮堂的新娘。


  那天我終於回了家。


  脫下衣服,發現最裡面的那層全都是冷汗。


  從我十歲開始接觸家裡的生意,到今天已經十六年。這十六年,我曾無數次地出入警察局,面對他們的指控,與之周旋,再平安出來。也曾差點被定罪,已經被監禁了一陣子,並在監獄里被人打得差點就丟了命。


  我也曾被第三世界的國家推到槍斃現場,十幾挺機關槍就架在我眼前,預備隨時把我射成篩子。


  還曾逃離爆炸現場,困在山裡,眼睜睜地看著我身邊的人被餓死……


  我什麼都遇到過,因此愈發地惜命。我害怕陌生人,害怕陌生的環境,害怕公共場所,害怕這個我所不熟悉的世界。


  我讓阿昌去調查這個蘇靈雨。


  阿昌回來說:「資料上顯示她父母都是德國籍華人,生前做餐館生意,但在她父親在她出生之前病逝,她母親在她兩歲那年病逝。」


  「她那是什麼八字?」聽著就假。


  「查不到真實情況。」阿昌說:「她的資料很乾凈,但她現在的人際關係里沒有一個是德國人。」


  「她朋友多麼?」


  「不多,但學校的人對她的評價都不錯。」


  「她的德語有口音。」這是我在她買票時聽到的:「往江南那一代查查看。」


  「知道了。」阿昌說:「羅嫚是她的室友。」


  「讓她來見我。」


  阿昌不提,我都忘了羅嫚這個人。大約是前年的這個時候,我非常迷戀她。她是被我們家族從小培訓的,渾身上下的每一塊肉都經過了嚴格的改造,打造成男人最愛的那種紅顏禍水。每一個我都檢驗過,其中最得我心思的就是羅嫚。


  我覺得,擁有很多女人,就像擁有很多古董。她必然是我最喜歡賞玩、最不捨得送人的幾件之一。


  羅嫚說:「她的確跟一個長得很像您的人在交往。」


  她並不知道我有兩個人格的事。


  「有多像?」


  「長得幾乎一模一樣。」她趴在我的胸口上,嬌笑著說:「但沒有您有魅力。」


  「她人怎麼樣?」


  「傻裡傻氣的。」她說:「但心地蠻好的。」


  我讓羅嫚去盯著她。


  我想知道她是什麼來頭,會不會對我的身體造成危險。


  不久之後,我去看費叔叔,陪他喝茶下棋,並且見他給我推薦的醫生。


  我輸給了他兩盤,心裡覺得很挫敗。


  費叔叔問:「你有什麼心事?」


  這話我已經問過很多人,我媽媽、我爸爸、韓舅舅。但沒有人給過我標準答案:「這個世界上存在絕對善良的人嗎?」


  「不存在。」費叔叔的回答和我媽媽一樣乾脆:「你還在想第二人格的事?」


  「嗯。」


  「他開始做出傷害行為了?」


  我搖頭。


  「明天看看醫生會說什麼。」


  不,我的問題還沒有結束:「很蠢不等於很善良么?」


  「不等於。」他攪動著杯里的咖啡,說:「蠢就是一種惡毒。」


  我的第二人格很蠢,但很多人都說他很善良,包括那些醫生。他們認為第二人格拿走了我全部的善良,把惡留給了我。


  但我沒問題,我不需要那些「善良」,因為那會讓我死得很快。可我究竟在糾結什麼,自己卻也不得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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