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5章 跟你告別
我說:「抱歉。」
他回神問:「什麼?」
「我的話太惡毒了。」我說:「但這是實情。」
「不,」他說:「我只是沒想到他的情況居然會這麼糟。是有什麼人指使么?」
「說是警方為了查案。」我說:「不過他手上那麼多人命,更多人想殺他也一點都不稀奇。」
他微微地嘆了一口氣。
我又重複了一遍:「我明天就回去。」
「那你到時告訴我時間,」他柔聲說:「我去機場接你。」
「不用了。」我說:「可能會凌晨才到,去接我太辛苦了。」
「沒關係。」他笑了:「有一段日子沒見你了,我有點想你。」
也許是我太過敏感,他最後這句話,給了我一種柔情款款,又有些害羞的感覺。
這一晚,我又在失眠,喝了幾杯酒也無濟於事,最後吃了一粒安眠藥,總算擁有了一個多夢的夜晚。在這些光怪陸離的夢裡,有蒲藍,有孟簡聰,不過並沒有繁音。
第二天一早,我依照約定去見了韓夫人,她丈夫最近恢復了基金會的工作,她最近都在本地的分公司。
我昨天就約了時間,當時是她的秘書安排,對方似乎早有準備,欣然同意。
今天我來時,她正在辦公室里等著我。
我進門時,她還挺隨和地同我打了招呼,遣散了其他人。我坐下后得以仔細觀察她,在我的印象里,韓夫人始終是一個雖然不算非常美,卻特別體面的女人,哪怕穿著睡衣時,也絲毫沒有頹唐之感。繁音有著和她一模一樣的眼睛和臉型,那種相貌令人覺得自信而霸道。今天她同樣精心裝扮,但眉宇之間依然難掩疲憊虛弱,顯然繁音的事令她很是憂心。
我觀察她的同時,她問:「喝點什麼呢?」
「咖啡就好。」
她點頭,按了電話,說:「送兩杯碧螺春。」
我提醒她:「我喝咖啡。」
她明顯地愣了一下,又對電話說:「倒兩杯咖啡。」
然後按了掛斷鍵,沖我苦笑了一下,說:「抱歉。」
只這一下,她立刻露出了些許老態,說:「年紀大了,腦子有些跟不上了。」
我說:「我昨天去看了繁音。」
她這才抬頭看了看我,嘴唇動了動,沒有說話。
我說:「在醫院和警局的『朋友』說是警察那邊授意的,這樣不合適吧?您沒找找關係么?」
她搖頭,虛弱地說:「都是法院判決的結果,他自己又堅決不上訴。判決之前我跟他談過,當時就料到會這樣。」
我問:「他堅決不上訴?」
「是。」她靠到了椅背上,嘆息著說:「以前他就總是鬧自殺,我一直當他只是痛苦,想盡辦法逼他、哄他,只求他能活著。他說這樣反而讓他更痛苦。」
我說:「昨天他那副樣子好像還不如死了。」
「我總不能買兇進去殺他。」她似乎心如死灰。
我沒說話。
此時有人敲門,是韓夫人的秘書,端著咖啡進來,分別給我們擺好又出去了。
我端起咖啡杯呷了一口,聽到她問:「你今天來找我有什麼事嗎?」
「只是想問這件事。」我說:「我沒想到您居然沒有動作。」
我可以確定我爸爸沒有操控這件案子,那韓夫人沒理由看著自己的兒子受這麼大苦。
她苦笑了一下,許久才說:「如果只是來找我說這種話,那喝完了咖啡就走吧。音音對不起你,我待你也不算好,但我想他已經沒什麼可以再作為代價付給你了。」
雖然她語氣平靜,但我完全聽得出她話里的意思:「您覺得我是來落井下石的?」
她看著我說:「你手裡還有其他證據吧。如果不讓他因為家暴進去,那他就得因為別的進去。比起打老婆,殺人罪名更重。」
我說:「的確有,但那證據已經被我爸爸毀掉了。」
她說:「你在法庭上沒說完的話是什麼?」
我不由一頓,放下咖啡杯,說:「看來今天真的是我唐突了。」
她這才正眼看我:「所以你到底為什麼來?」
她這句話把我問住了。
來落井下石好歹算個理由,我到底為什麼來?我想問問她,怎麼能放任醫院那麼對繁音呢?那分明不是在讓他死,而是讓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可連我自己都覺得這行為真是無聊,從他對念念動手的那一刻起,我就認定他就是個永遠都不會變好的瘋子,我對他只有恨,昨天還多了一些同情。
但這些都不足以變成我來找韓夫人聊這件事的理由。
我答不上來,幸好她也沒逼我說,只道:「聽說你打算再婚了?」
我詫異極了:「怎麼會有這種傳聞?」
「我前天還和孟簡聰的姨母一起喝茶,她說孟家和你爸爸都有著意思,也向我打聽你的人品。」她笑著說:「孟家的人都很好,孟簡聰尤其好,他唯一的缺點大概就是沒什麼事業心,但這點對你應該不成問題。」
我說:「我跟他還沒有發展到這一步。」
她笑道:「別擔心,我有對她說你很好。我也知道問你這件事很冒昧,不過,如果你想再婚,我希望念念能回到我們身邊。我知道你不喜歡繁盛,我會把她帶在我身邊。音音恐怕是要走在我前面了,我想有個孩子在身邊,看到她就像看到音音。」
繁音這幅樣子,再受幾天折磨估計就沒什麼活下去的可能。我見她說這幾句話時眼裡泛出了淚光,看得出她的難過絲毫沒有偽裝。
我當然不能給她肯定的答覆,只給了個含含糊糊的答案。她也沒有強求,說完這件事後,再聊了幾句沒營養的內容,便借口要開會對我下了逐客令。很顯然,她並不想答應我的拜訪請求,但她想說這件事,才讓我來。
我也明白,雖然這件事的起因是繁音傷害念念,但我在法庭上毫不掩飾的仇恨,還是讓她心裡怪上了我。
下午時,我又去了醫院。
昨天的醫生仍在,我的再次到來又給他增添了一大筆收入,因此他很高興,說:「他今天清醒一些了,或許您能同他聊聊。」
我問:「警察來過了么?」
「還沒有。」這醫生彷彿看透了我的心,說:「我沒有彙報這件事。」
我看著他說:「謝謝。」
他諂媚地笑了笑,領著我原路過去。
這條路依然陰沉得令我非常不適,病房門也依舊是那一扇。門打開時,依然是那動物園猛獸區一樣的鐵柵欄,那後面坐著個人。
依然是毛氈一樣的頭髮,身上的病服似乎有一陣子沒換了,雖然沒有很骯髒,但有斑斑血跡。他盤腿坐在地上,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我。他的臉也不算臟,就是瘦,瘦得脫相,無論多漂亮的人,一旦這麼瘦,都現了鬼相。
我坐到沙發上,見他的眼珠木然地跟著我的身體轉動,最終停留在我的臉上。我強忍著不適,輕輕地叫了一聲:「繁音?」
他不說話,就這樣看著我,那姿態令我懷疑面前坐著的是一具屍體。
這狀況確實比昨天好一些了,但我不覺得我們能聊聊。
不過儘管這樣想,我還是說:「你不是說你好了嗎?怎麼在法庭上又開始發瘋?」
他毫不令人意外地沒有回答。
「那些話是不是騙我的?」我問:「不過你騙我就騙我,幹嘛要那樣傷害念念呢?」
他依舊那麼看著我,渾身所有部位全都沒有動上哪怕一下。
我說:「我昨天來,是想看看你的情況。今天來,是想跟你告個別。」
他還是不說話,我想他真的已經聽不懂了。
如果下半生真的這樣過下去,或許會比之前的他幸福。雖然他看起來這麼慘,但他至少不知道自己這麼慘。越聰明越痛苦,完全傻了,也就沒有那些煩惱了。
所以,我的這些話其實只是說給我自己:「這半年以來,我一直刻意不去關注你的消息,起初念念還在我耳邊說要爸爸,後來發現我實在不想聽,也不再說了。十多年了,我從來沒有過過這麼久的,完全沒有你的日子。坦白說,我覺得這種日子又快樂又安全,但是我很不習慣,常常會想起你。」
他當然依舊不動,依舊不說話,連眼神都如此木然。
明明什麼都沒有發生,我卻突然感到一陣悲哀,它洶湧而至,來勢洶洶。我在瞬間就被它控制了,禁不住地想要掉眼淚:「我……我常常都會想起你,想起我們從前好的時候。我以為只要把你送進來,我就可以解脫,再也沒有痛苦。可事實好像又不是如此。」
毫不意外的,他依然木然著。
我任由自己哭了好久,才感覺自己這半年被壓抑的情緒終於得到了釋放。然後我重新平靜下來,再度看向他:「今天是我最後一次來看你。接下來我打算和別人在一起,你媽媽希望我把念念給她,不過我不打算同意。如果你的病還能夠痊癒,那希望你過得好,如果不能,那我只希望你過得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