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第四十五章
幻境之中,自上古朔清神君神散,又五百年後。
「白及,這次肯定還是白及。」
太行山脈的首山歸山之中,一處修真者所居庭院里,年輕的修士憤憤地踢了一腳地上的石頭,面有不甘不滿之色。
「反正他整天坐在屋裡什麼都不幹就能拔得頭籌,我們還費盡去爭做什麼?直接一起棄權讓給白及不就好了!」
「算了算了,人家是神君轉世嘛。」
他的同伴拍了拍他的肩膀,似是安慰,可面上仍有嘲諷之色。
「按照掌門師父的說法,他可是指不準兩百年內就會飛升之人,到時候我們歸山可就是出過神君上仙的門派了,可不什麼都要緊著他?至於我們,當然是好好跟在白及身後好好掃掃地,說不定等他飛升之後,會需要院中掃地的仙童呢。」
話音剛落,一行人臉色均是有變。別說,他們中還真有人被師父喊過幫白及掃地的差事,多半都是「白及近日在閉關參道,他院子里灰積得太多了,你們師兄弟住得近,能不能順便幫忙掃掃?」這樣的安排。當時還沒有人覺得不對,現在這麼一說,卻忽然覺得被看低了。
他們都是十四五歲的男孩,正是自尊心極高的少年好勝之時,明明與白及差不多是同期入了修仙之門,卻眼看著與對方差距越來越遠,心中本來就有怨氣,這樣明晃晃的例子一說出來,自然讓大家心中都有些不舒服,尤其是自認天資不差、只是缺少機緣的。
果不其然,少年中立刻有還未開口的人說道:「什麼神君轉世,說不定就是他自己編出來的謊話……嘖,他是掌門師父的關門弟子,一開始就入了室,我們怎麼比得過?若是換我一開始就入了室,日日得師父親自講道,自然也——事先說好,我可不是嫉妒他被掌門師父收了關門弟子,我就是討厭他那副自命清高的樣子!明明還沒有成仙,裝什麼高深莫測?」
他這麼一說,立即有同行之人附和:「對啊!非弄得和大家多不一樣似的。還有師父們,未免太誇張了些,說白及對『道』的理解多透徹的,還要讓他給我們講習……對了,那個講習會你們準備去嗎?」
「不去!如果是大師兄講,我自然沒有意見,可是白及,他分明就是和我們同輩入門,能有多高深——」
「說得對啊,那我也不去。我們就讓他一個人對著空氣講……」
一人提議,響應者甚多。
不過,倒也有人覺得他們針對白及過分了一些,只是對方人多,雖有想法也不敢言。還有人應和完了,卻是羨慕道:「白及真是運氣好。我也希望我是個什麼神君轉世,師父自然就高看我一等,講道隨便聽聽就能懂,功法隨便練練就第一。而且白及如此得掌門師父喜愛,說不定師父還會特地練出什麼提升功力的仙丹給他吃,到時候輕輕鬆鬆就能成仙……」
一群少年吵吵鬧鬧地從正殿門前走過,卻沒注意到正殿中有兩個人正要從裡面走出。即將出來的兩個人正是一對師徒,一個年長些,一個也和那群少年一般大,十四五歲的年紀。他生得極好,目若晨星,面如冠玉,只是神情冷淡,分辨不出喜怒,這樣的神情生在少年的臉上,難免讓人覺得有些不好親近。
那年長之人顯然沒想到他帶著徒弟出來會正好聽到這麼一番話,實在十分尷尬。他將白及收為關門弟子,一方面的確是憐惜偏愛他天資出眾,可另一方面,又何嘗沒有想要儘快將他推到成仙、光耀師門的意思。歸山已多年沒有能夠飛升的弟子,便是掌門、長老一輩大多也知自己飛升無望,修仙不過是延年益壽,順便下山賺些錢財罷了,畢竟他們這些修士在凡間的達官顯貴面前還破算有幾分顏面。
成仙看機緣,看天賦,能登仙路者數千萬里挑一,正因如此,當他們占出門中弟子竟是神君轉世、註定能夠成仙之人時,可想而知會有多激動!正如那些弟子所說,歸山之中若能出一神君上仙,不要說他們一門,便是整座歸山都能成為名山!門中弟子日後便是無法飛升,也能因有這麼一個師兄,在凡間獲得非同尋常的地位。在這種情況下,他們當然是希望白及能越快飛升越好,因此平日里對他的要求都已經到了偶爾連掌門自己都擔心會不會揠苗助長的地步。其他弟子大約是不知白及平時要做多少功課,只是沒想到,他們自覺都對白及有些愧疚的壓迫修行,在其他徒弟看來,竟也成了偏袒寵愛。
掌門師父看了眼他身邊天生不善表達的徒弟,嘆了口氣,道:「白及,他們那些話,你勿往心裡去。他們尚且年少,知道得太少,卻心直口快……」
「我明白。」
不等掌門師父說完,白及已經點了點頭,神情亦沒什麼變化,讓人看不出他在想些什麼。
「那就好。」
掌門師父既是心酸又是欣慰地點了點頭,頗為讚許白及的穩重。只是想了想,他又緊張地叮囑道:「你師兄隨口說的話,你可千萬莫要當真。修仙重在修心,萬萬不可太過依賴法器丹藥,這些東西都是成仙無望者為了最大限度提升功力才用的花架子,你想想,哪兒有神仙是憑一件神器就能成仙的?要成仙,首先要有仙心,其後才是引來雷劫,渡了雷劫,方可成就仙身……」
掌門師父一講起道來便停不住口,尤其是面對白及,巴不得他每日多聽些、第二日就飛升了才好。於是明明早已下課,他一講起來不知不覺又講了一個時辰,待停下來,正殿外天已經全黑了。
見自己一講就忘了時辰,而白及回去還要做功課的,掌門師父回過神來亦不禁赧然,他先是道了歉,接著又想起了什麼,頓了頓,小心翼翼地問道:「對了,白及,我也沒想到竟會出這樣的事,那講習會……」
掌門師父說得羞愧。他原本讓白及講道給其他弟子,確實是因為他悟道之深讓他以及其他老修士都自愧不如,聽完頓時有茅塞頓開的通透之感,想也知道那是他神君的元神潛意識中來得想法。凡人要有機會聽仙人講道談何容易?雖說他們不曉得白及前世那個神君究竟是何等人物,但能被稱為「神君」總是天界地位也頗高之人,會下凡來也無非是渡劫或者體會凡間喜怒哀樂之類的原因,沒什麼好挑剔的。想讓白及講道給其他弟子,也是本著惠及後輩的好意,只是沒想到……
那些弟子都是後輩中較為活躍之人,個別雖不如白及,卻的確有天賦,入后未必沒有飛升的可能。現在他們一個個都說不去,只怕在同輩人中一鬧,原本想聽的也怕得罪他們或是鶴立雞群不去了。想想白及面對著一間空室的情形也著實為難,掌門師父又長嘆一聲,說:「要不……」
「我會講。」
白及說。
掌門師父意外地看著他,只是這徒弟面容太過沉靜,實在看不出他的心緒。想來想去,他也只當是白及神君轉世,自然與眾不同,是有一顆有容乃大的神心,認為便是有一人願意來聽,他也願意給一人講。
於是掌門師父讚許地點了點頭,說:「好。」
停頓片刻,他又道:「白及,你要記得,雖今日我是你師父,但你日後成就必遠超於我,私下裡便是同輩相處也未嘗不可。若是當日沒有人去,我便親自化個童子去聽,你放心準備講就是。」
白及聞言一震,卻也不敢廢禮數,恭敬地朝師父一拜,算是感謝,然後方才行禮告辭。
因他是入室弟子,他的房間不同於其他弟子,是設在師父內院之中的,周圍只有幾個大他許多的師兄同住。因為已經晚了,白及一路也沒碰到什麼人,穿過空蕩蕩的走廊便進了房間,待關上門,他才微微垂下眼睫,目中微露低落之色。
旁人都道他是神君轉世,方才喜怒不形於色,遇事泰然自若。然而,神仙有沒有神心白及不清楚,他自己唯一知道的是,他如今不過是凡人,有的,自然只是一顆肉長的人心。
不是他喜怒不形於色,只是他不大清楚該擺什麼表情,便習慣性維持安靜罷了。先前那些人,他平日里自認以禮相待,他們都是三五歲便被收入師門,後來一道長大,有些說話多的,白及幼時還以為是他的朋友。所以聽到他們剛才那樣說,若說他絲毫不在意、絲毫不難受……自然是不可能的。
好在,他也不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話了,後來再受衝擊,總歸比不如初次來得誅心。
他說要講習,不過是憋著口氣。
——他們羨慕你是神君轉世,恨不得以身代你,卻從不想想你當神君時承受過的仇恨他們可否承受得住、你拼湊元神忍下的疼痛他們可否忍得下來!凡人大多醜惡膚淺至此,神仙亦好不到哪裡去。這等世界,毀了又如何!……你今日舍我而選那些軟弱虛假之物重新立道,他日可不要後悔!
不知為何,白及突然又聽到腦海中有人在嘲笑般地說話,聲音與他自己極像。白及一愣,感到心知略有幾分混亂,連忙搖了搖頭,然後坐下打坐,默念靜心咒。
他今日已是極累,打坐都算是休息,一念咒便入了定,相當於是睡去。待再醒來,窗外已經天色大亮。
白及看著窗外透進之光皺了皺眉頭,他天天清晨便要去道場修鍊,已許久不曾醒得這麼晚,竟是對天明毫無察覺。他皺了皺眉頭,正要起身,卻忽然覺得身體有哪裡不對。白及下意識地低頭一看,下一刻便是怔住了。
他膝蓋上,不知為何躺了一隻小小的白狐,而且這隻狐狸……
尾巴還特別胖。
雲母跑了一夜,剛剛才睡下,睡得還不深,因此白及一動,她就醒了。她眯著眼睛打了個哈欠,蓋在身上的尾巴就像孔雀開屏一般緩緩打開。雲母慢吞吞地站了起來,迷迷糊糊地抖了抖毛,睜眼看到比她印象中要稚嫩好大一圈的師父,立刻興奮了起來。
明明眼前的白及和朔清神君長著差不多同一張臉,也和她跟朔清神君第一次見面時差不多年紀,但云母卻能分得出來,這才是她師父!
雲母高興地站在白及膝蓋上,拚命朝他搖尾巴,激動地打招呼道——
「嗷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