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卻話漢家嫣然
說起來審食其和太后關係微妙, 宮裡很少有人不知道,這不知道的人里,就有劉盈。
劉盈說起來是很感激審食其的, 當年父皇兵敗彭城, 他和姐姐仰仗夏侯公恩德, 好不容易逃出生天, 母后同同太公一行卻被楚霸王所俘。若非審食其一直從旁照料,從中斡旋, 想讓父皇換母后回來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而且比起自家那個混混無賴似的父皇, 儒雅有才識的審食其顯然更符合他年少時對父親的嚮往。
可不管再怎麼符合他的嚮往, 他也從沒有把這個當真的意思, 前朝趙姬嫪毐之事未冷, 狠辣如秦皇, 能毫不猶豫斬草除根,他做不出這種事情, 但也不會忍氣吞聲。
劉盈認真地盤算著如何殺了審食其,其實就按著審食其當著那麼多人的面對太后的輕薄之語,治他個九族連坐都不算多, 可審食其雖然不在十八功侯之列, 也是朝中要臣,和太后的風流韻事要是擺在了檯面上, 就很惹人笑話了, 他想了很久也沒想出個法子來, 但不管呂后怎麼派人來問,就是扣著人不放。
知子莫若母,呂后當然知道自家這個兒子的性情,看著溫和仁善,其實最是固執,一旦認定了的事情就不會改,她不好為此事和兒子當面求情,宣了魯元公主進宮來,讓她和劉盈說話。
魯元公主被叮囑了一通,滿心滿眼的尷尬羞恥,她知道自家母后和辟陽侯的關係,但誰也不會把這事掛在嘴邊上,她原以為弟弟也知情,沒想到他知道後會這麼生氣。說起來辟陽侯也實在有些犯渾了,嫣兒才多大,是什麼事都可以在她面前亂說的?
對審食其起了幾分不滿,魯元公主的尷尬反而去了些許,跪坐到劉盈下首,等著他把今日的政務做完。
劉盈哪有心思批閱奏牘,魯元公主一坐下來,他就抬頭道:「是母后讓姐姐過來的?為辟陽侯一事?」
魯元公主話還沒出口就被噎了回去,註定是沒法像呂后想象的那樣口若懸河了,她張了張嘴,臉色漲紅的說道:「母后說,讓你別把事情鬧大了,什麼都好商量,辟陽侯對我們畢竟有恩……」
「我不同你多說,」劉盈認真地說道:「就是母后親自來了,我也會將此佞幸斬殺午門外。」
魯元公主有些急了,「你,你連母后的話都不肯聽了嗎?」
劉盈從座位上站起身,正色說道:「姐姐可知,這世上女子千千萬,母後為何會將主意打到嫣兒身上?」
魯元公主一聽人提這次就心口疼,臉上的表情也怔愣了一下,就聽劉盈半帶冷意的諷刺笑聲響起,「我原也奇怪,不查不知道,一查……呵,就是這位對我們有大恩的辟陽侯搗的鬼,他打的倒是一手好算盤,這是在用朕,用嫣兒,用姐姐你,給他自己鋪地呢!」
劉盈的聲音不大,甚至還能聽出幾分冷靜的味道,魯元公主卻是呆愣了好一會兒,半晌,才吶吶地說道:「那你,你想怎麼樣?」
劉盈想說不怎麼樣,殺了就是,然而他猛然像是想到了什麼,抬頭對魯元公主道:「母后想讓我放了辟陽侯也可以,只要她答應放了嫣兒,母后既然擔心皇后親族,那等個三四年,報皇后薨逝,朕也不再立后,如何?」
對一個剛剛登基的年輕帝王來說,這條件堪稱苛刻,饒是魯元公主都倒吸了一口涼氣,只是她還未曾說話,呂后冷淡的聲音就從宮室外傳了進來。
「盈兒,連你也要學你父皇嗎?」
劉盈起身行禮,態度仍然讓人挑不出一絲錯處來,呂后凌厲的鳳目正對上劉盈微垂的眸子,就聽劉盈緩緩地說道:「孩兒只怨自己為何不是父皇,朝政權柄,婚事家事,宮中之事,孩兒長到弱冠,除了一日三餐,可有一樣做得了主?」
呂後面色微冷,隨即,劉盈說道:「我只是不想毀了嫣兒一生。」
呂后同劉盈的眸子對視,那是一雙極清澈的眸子,倒映著她的臉色,一時看去,竟然有些陌生。
魯元公主平生一怕張敖不喜,二怕母后發怒,三怕弟弟較真,如今母后和弟弟對峙起來,讓她心裡沒著沒落的,生怕鬧出事情來,忍不住插口道:「其實,嫣兒的身世……」
她說的磕磕絆絆,畢竟也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呂后的神色未見變化,似乎那並不是什麼很重要的事情,然而劉盈的臉色卻是一凝,隨著魯元公主越發磕磕絆絆的解釋,他的臉色都開始發青了。
不等魯元公主把話說完,劉盈已經冷著臉打斷了她,「即便我同嫣兒並沒有血緣,我也是看著她長大,她叫了我這麼多年的舅舅,莫非就因為她身上流著的不是姐姐的血,我就能理直氣壯受用她,把她當成妻子,而不是晚輩看?」
魯元公主訥訥,呂后瞥她一眼,忽然對著劉盈開口道:「你方才說的話,自己可記住了。」
劉盈一頓,起身下拜,謝過呂后,隨即讓人取了他的諭令,去天牢放出被關押了數日,不曾吃喝的審食其。
這些日子發生的事情讓劉盈頭疼,嚴格說起來他不算什麼明君人物,但也不像某些有心人嘴上說的那樣,是個完全依附於母族權柄的傀儡,他從不在小事和母后鬧出分歧,較起真來,朝中三分之二的官員都是站在他著一邊的。
不管什麼時候,對一個王朝來說,正統的皇室嫡出生來就占著大義,不過,哪怕是頭豬和他流著一樣的血,大概也是這樣的境遇。
雖然沒能殺成審食其,卻換了嫣兒的自由,劉盈心裡的憋悶總算消去不少,他回來時妲己正在和黑狗王玩,那雙玉白的小手落在黑如點漆的厚實狗毛上,透著一種格外精緻的毛茸之感,讓人一見,心就軟了,好像那小手一下一下撫摸著的不是狗的脊背毛,而是心頭。
雖然只比張嫣大上十歲,劉盈卻是真心把她當做自己的晚輩看待的,白日里姐姐的話言猶在耳,讓他無奈的同時,心裡也有些許隱隱的不安。
他不想把這件事說給自家小姑娘聽,他不是姐姐,沒有傻到一個好端端的懷孕婦人會那麼巧合地死去,還近乎完美地留下了一個孩子,認做姐姐親生,疼寵到如今。比起這個,他覺得母後派去的嬤嬤得了她的授意,於是想出這計策來更有可能,這既除去一個爭寵的妾室,又能得來一個宣平侯親生的骨肉,堪稱兩全其美,正是母后一貫的風格。
想到這裡,劉盈禁不住嘆了一口氣,妲己聽見動靜,卻沒動彈,滿臉天真爛漫地抱著黑狗王巨大的,毛茸茸的爪子,在臉頰邊上蹭來蹭去,黑狗王的臉上看不出表情來,只是盯著那個把它圈在懷裡順毛的女人,黑狗王的尾巴微不可見地晃了晃,停了一會兒,又晃了晃。
「玄水乖巧,籠子不要了也就罷了,怎麼把鏈子也給解開了?」劉盈走近幾步,仍然能瞧出幾分這黑狗王和乖巧這個形容詞完全不搭邊的猙獰,他其實有些憷,但瞧著妲己笑眼彎彎的模樣,還是微微俯身,在黑狗王虎視眈眈的眼神注視下,輕輕摸了摸小姑娘的頭。
妲己一邊被摸著頭,一邊很是認真地說道:「好好的為什麼要用鏈子捆著玄水的脖子?捆手捆腳都好,捆著脖子算什麼?要是狐狸被這麼捆著,不是掙脫開來把捆它的人咬死,就是掙脫不開,自己死了。」
這個年紀的小姑娘滿腦子都是亂七八糟不知道哪裡來的想法,劉盈無奈地笑了,只是以往清澈的眼睛里多了些許的血絲,看上去有些疲憊,「舅舅答應過嫣兒,過幾日送嫣兒回家的,外祖母已經准了,嫣兒想什麼時候走,就什麼時候走。」
妲己眨了眨眼睛,笑眼彎彎地說道:「宮裡有外祖母,有舅舅,有玄水,阿母也會來看我,可比在家裡好多了呢,阿母在家裡會哭,進宮就不哭了……」
劉盈嘆了一口氣,摸了摸妲己的發頂,柔聲說道:「不想阿父和兩位兄長嗎?」
「有點想阿父……」妲己噘嘴,小聲地說道:「可是一想到家裡還有那麼多的人,就一點都不想回去了。」
她說著「那麼多」三個字的時候,手臂畫了一個大大的圈,可愛地讓人忍不住想親一親,劉盈低笑道:「宣平侯的姬妾在朝中各位大臣里已經算很少的了,你要是生在別人家,那可怎麼……」
話沒說完,就是一怔,小姑娘溫熱的身子忽然撲了自己一個滿懷,鼻端一股異香傳來,似是花香,又不似單獨一種的香氣,倒像是百花綻放,卻不見雜亂,唯有沁人心脾的淡香,他下意識地抬手護住小姑娘的腰,頭剛一低,唇上一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