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七章 伐急與伐緩
雖然麵對著一屋子不善的目光,但闞萬林還是毫無壓力地侃侃而談,倒不是他具備雖萬千人吾往矣的氣量,而是這家夥神經夠粗夠韌,足以鈍化免疫無數亂箭般目光的無聲攻擊。
“四泉哥哥要我說,那我就說了啊!依我說,現在就不該去打遼國!為啥?你們想啊,現在遼國正跟那個什麽金國掐得熱熱鬧鬧,金國占著便宜,但遼國是東嶽泰廟上的石敢當,底子夠硬夠厚,就算碰上敗家子兒,一時半會兒還沒那麽容易垮下去——如今正是兩虎相爭的緊要時候,咱們突然上去插一杠子,是不是顯得有些過早了?你們大家細想想……”
西門慶聽了心頭頓時雪亮——原來,明教眾人商量之下,打的是坐山觀虎鬥的主意啊!
想著,西門慶向闞悅望去,闞悅點頭,朗聲道:“眾位,遼是大國,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此時他們正在與金國苦苦撐持,每過一天,就多消耗一分實力,這個龐然大物就多衰朽一分,為了維持自家的統治,遼政必然苛刻日甚一日,百姓的不滿憤怨也必然與日俱增,人心思變。那時出兵,收拾殘局定然更加容易些,如果咱們提早入場,南北夾擊之下,遼國必潰,可是遼人心懷故國者必眾,一處不服,處處不伏,那時烽火連三月,縱收複了燕雲,亦是一片片破爛山河,還得咱們下大力氣去安撫整治。我中華聯邦之興兵者,求定也,非求亂也!因此遼雖然必伐,但伐急不如伐緩,伐治不如伐亂,伐逆不如伐順,此時靜守待時,非為膽怯,更不是要做漢奸,實乃智者所當為也!”
闞悅話音一落,議事廳中頓時又喧嘩起來。
這樣的主意,也隻有江南明教眾人才能想得出來。為什麽呢?畢竟江南人離得北方遠了些,山迢水隔之下,十之捌玖的江南人從生到逝,足跡亦不履北方,對所謂的燕雲十六州,感覺上淡陌得很。
何況,趙宋當政的時候,欺內媚外,一直宣揚的是遼宋友好的主旋律,江南人受宣傳的影響,更加沒有了那種領土淪喪的切膚之痛。再加上後來徽宗上台,奸臣柄政,神州大地無處不括田,民不聊生之下,更讓無數人對收複燕雲故地提不起興趣來——收複回來幹什麽?再讓燕雲故地的老百姓享受一下強拆硬霸的天恩浩蕩?
所以,燕雲十六州隻是權貴的燕雲十六州,他們可以從中攫取巨大的利益,當然會趨之若鶩,可這個過程消耗的卻是百姓人民的命血——以黎民之血肉,複遙遠之故土,填的卻是腐政的饕餮口腹——人都不傻,對所謂的還我河山越來越冷漠,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所以,倒不是江南人不愛國,而是在別有用心者引導下的所謂愛國,很多時候都助長了罪惡,所以最後才落得萬馬齊喑,冷漠收場。
西門慶打平腐宋,新國剛剛成立,但江南人對燕雲十六州遙遠淡漠的視角,一時還改不過來,因此他們看待收複故地的問題角度和別人就有些不一樣。馬伸、盧俊義、梁中書、軍中眾將卻都是北方人,和燕雲故地近在咫尺,受老輩人耳提麵命的影響,對還我河山念念不忘,因此一逮著了機會,就雷厲風行地撲了上去,恨不得立刻就水到渠成,卻不免失了平常心,落了躁進之道。
人就是這樣,事不關己倒還罷了,事一關己,馬上就亂了方寸,多少不理智的行為,就此做了出來而不自知。
所以,北方眾人關心則亂,隻想燕雲早一天回家,不知不覺間集體無意識地忽略了對時機的把握;江南眾人卻是旁觀者清,這才能於一團盲目的火爆中,給一群已經趨於狂熱的頭腦送來清涼的空氣,迫使他們歸於清醒。
現在回味著闞悅之言,眾人都冷靜下來,但還是有些人感情上接受不了,於是亢聲道:“闞左使,若依你說的那樣,咱們靜以待時,要是讓金國搶先破了遼國,先占了燕雲十六州,那時卻當如何是好?”
闞悅大笑道:“各位放心,萬無此理!隻要看過遼國地圖的就知道,女真在遼國東北方,與燕雲之地隔著百十座軍州,若想占據燕雲,必須由東到西、從北至南層層推進蠶食,遼國不亡,女真安能占據燕雲?若真有遼亡的那一天,我中華聯邦大軍動於河北三關,出白溝,過新城,涉涿水,穿涿州,渡桑幹,躍良鄉,不日便可兵臨幽州城下,將至燕雲濠邊,那時遼國人心惶惶,民心散亂,我軍隻需登高一呼,來附者定如百川歸海,至此大事可成!”
有人藏在人堆裏暗中嘀咕:“獻得恁的好計!卻不嫌太陰險些了嗎?不是英雄好漢的本色!”
巨木旗掌旗使小養由基龐萬春大怒,霍然而起大喝一聲:“說話者有英雄好漢本色的,站出來講啊!咱們這是打仗,拚的是弟兄們的性命,難道是打擂台以武會友嗎?若能使智少折損些人命,讓世上少些孤兒寡母,有什麽不好?想當英雄好漢的,可以自己帶著自己家的精壯兒孫去參加選鋒隊、敢死營,那才是英雄好漢的本色!若隻是躲在後麵說風涼話,看著旁人的子侄兄弟去送死,自家坐享其成的,那咱老龐隻能送你四個字——臥槽你媽!”
此言一出,很多人臉上都火辣辣的,君子們覺得自己受到了小人的冒犯,正尋思著怎麽和龐萬春這廝在言語中放對一番,西門慶適時地敲響了木榔頭。
西門慶笑吟吟地道:“明教眾兄弟的意見,總結歸納就是坐看鷸蚌相爭,咱們漁人得利。讓契丹女真他們打生打死去,不管最後剩下哪一個,都再沒實力妨礙咱們收複燕雲十六州,更沒實力成為我們中華聯邦的邊患——闞左使他們打的是長久治安的穩妥主意啊!”
這時神機軍師朱武站了起來,他是軍方主管情報部門的首腦,也有資格發言。卻聽朱武沉聲道:“闞左使所言雖然有理,但遼國與金國朝堂上下卻也不都是蠢人,這驅虎吞狼之計,若被識破時,遼國金國索性議和,那時遼國騰出手來,便可全力南備,收複燕雲,又成遙遙無期——那時卻當如何?”
便有人附和起來:“誠如朱軍師所言,若有反覆時,豈不是笑破旁人口,傷碎自家心?倒不如此時先發製人,將燕雲十六州搶回到手裏再說,剩下的,遼國和金國是戰也好,和也好,統統跟咱們沒幹係了!”
闞悅臉上露出凝重之色,問朱武道:“朱軍師主掌軍中情報部門,所言必然有據——那契丹與女真,真有息兵議和之兆不成?”
朱武點了點頭道:“情報顯示,遼國皇帝自護步答岡之役慘敗後,安分了沒幾天,就又故態複萌,不久前進夾山打獵去了。行獵前下詔,以皇叔耶律淳為都元帥,招募了三萬人的‘怨軍’布置在遼東防線上以抵禦金國可能的攻勢。”
闞萬林奇道:“如此,遼國和金國備戰正殷,哪裏是議和的光景?”
朱武這時卻轉口道:“但是——就在完顏宗用來咱們這裏出使的同時,金國也向遼國派遣了使節,商議停戰結盟之事。”
闞悅闞萬林都看西門慶,西門慶點頭輕笑道:“確有此事,我剛剛收到最新的飛鴿傳書——金主完顏阿骨打以勝利者的姿態,獅子大張口,向遼國開出議和條件:雙方以兄弟相稱,金為兄,遼為弟;遼每年向金進貢地方土特產;遼把上京、中京、興中府三路州縣割讓給金國;遼把親王、公主、駙馬、大臣的子孫送到金作為人質;遼把與宋朝、西夏、高麗往來的書信、詔書、表章、文牒等送給金國——這就是金國與遼國的議和,耐人尋味。”
眾人聽著,都嚷亂起來:“這不成話了!原來金國女真人也是無有信義,一邊拉攏咱們結盟共同對付遼國,一邊卻又跟遼國暗送秋波,果然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西門慶連連敲擊木榔頭,將眾人的喧嘩壓下,然後道:“眾兄弟休吵,聽我一言。”
眾人安靜下來,都看西門慶。迎著眾人期待的目光,西門慶侃侃而談:“遼金停戰議和,隻是偶然的;遼金最終還是要拚個你死我活,卻是必然的!為什麽這麽說呢?大家仔細琢磨琢磨金國開出的那些議和條件——金國剛剛從遼國手裏得到了遼東境,那遼東境本是被遼國太祖耶律阿保機征服的渤海國故地,並不屬遼國嫡係民族,因此跟著契丹人也好,跟著女真人也好,都一樣過日子,所以完顏阿骨打統治遼東碰上的阻力還不大。但是,女真人現在國家初創,各種製度還不完備,對所占領地區的管理,不得不說是一個迫在眉睫的問題。因此完顏阿骨打現在最需要的隻是時間,有個三年兩載的工夫,讓他可以將遼東境內的人心民力整合起來,形成戰鬥力,那時金國便又要向遼國揮刀了。因此,議和的條件才這般咄咄逼人,毫無誠意,遼國接受也好,不接受也好,都沒放在完顏阿骨打的心上,等他休養生息完畢時,終究要與遼國一戰!那時強生弱死,再無第二條路好走。”
看到議事廳中眾人都點頭,西門慶才徐徐道:“因此眾位不必擔憂,遼金不共戴天,必然有一場亂鬥,收複燕雲的機會隻在眼前,決計不會長上翅膀飛去!縱今日停戰議和,明日必當尋釁背盟,咱們務要做足火中取栗的準備才是!”
梁山、吐蕃眾人都惑於西門慶轉世天星的身份,對他敬若神明,西門慶既然說機會永在,那肯定就不會有任何意外發生;明教眾人雖然有一定的獨立性,但聽西門慶分析得頭頭是道,也沒人反駁——隻有從前的大理國王段和譽沒有受過西門慶太多的荼毒,因此還有勇於質疑的閑情逸致:“元首何以知遼金必然開戰?若其兩家當真做成了鐵桶般的聯盟,卻不是要一著錯失,滿盤皆輸?”
西門慶聽了大喜,暗想道:“不容易呀!終於有了一個肯跟我唱反調的了!盲從痼習,從此刻起開始打破,段兄居功至偉啊!”
當下和顏悅色地啟發道:“段兄,你也是一國之君出身,你看那完顏阿骨打與遼議和之詔後,應當見微知著,對其人印象如何?”
段和譽略一思忖,斟酌道:“金兄遼弟,此以義理壓人也;勒索進貢,此欲長期侵潤遼國血脈也;脅以割地,此一則可降遼國皇帝朝廷在民間之聲望,二則可得土地稅賦實利,損敵而自強也;拘以人質,此潛移默化遼國下一代,培植親金傀儡政權班底,釜底抽薪也;欲收遼國與各國書信文牒,此不甘於人下,欲求與諸國並立於天下也!啊呀!好一個完顏阿骨打!好一個女真金國!其以少破多克遼,隻見其勇,但降詔議和,更見其黠智!其胸襟!其氣量為何如!如此智勇兼備之國,雄主時乘六龍以禦之,其矯夭飛騰不可限量也!”
西門慶撫掌大笑:“誠如段兄所言!段兄請思之——如此飛揚跋扈之金國雄主,麵對嬉戲畋獵之遼國昏君,正如癡獐肥鹿悠遊於虎豹鼻前,若令之不欲下口,可得乎?可能乎?完顏阿骨打一代之雄,絕不會滿足於遼東一境,待其養全力氣,麿利爪牙,便將起而攫人,此當無可疑也!”
段和譽舉手撫胸,以掌加額:“阿彌陀佛!如此雄主,幸虧非是與吾為鄰,否則,臥榻之側,豈容我這小子鼾睡?”
他雖曾是大理一國之主,卻是實在人,此時真情流露,對自己的驚懼不虛偽,不掩飾,更見赤子之心,眾人都笑了起來,笑容中雖然沒有多少尊重之意,但親近之情卻是油然多了幾分。
就在這和諧時刻,卻突然有人道:“元首大人,在下有一言,卻不知當講不當講?”這正是:
幹戈影裏說輕重,玉帛叢中論緩急。卻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