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四章 兩難
西門慶的名頭,即使在遼國貴族圈子裏,也照樣來得大,說他壞話的人不會沒有,但更多的人卻是對之讚不絕口。
有文采,有武藝,智計絕倫,能遊刃有餘地領著一幫子人做事,勇毅果敢,殺伐決斷,踩著人頭登上了義薄雲天的高高王座——一個人在世間混到這份兒上,才算是徹底混出來了。
耶律餘睹對西門慶一向也是欣賞有加,先入為主地認為這三奇公子就是一偉光正的形象,現在突然聽到西門慶滿口好處利益,象新鑲的金牙一樣,一張嘴光華閃閃奪人的二目,耶律餘睹徹底犯暈,失望之下不由得心中長歎:“今生今世,老子再也不會相信高風亮節了!”
穩定了一下飽受瘡痍的心靈,耶律餘睹勉強道:“自澶淵之盟後,遼宋兩國晏然無事百餘年;今元首大人新國初立,內部多少細枝末節急待彌縫,若能與我大遼結盟,便可心無旁鶩,一意勤修內政--此便如蓋屋,根基若能加力穩固,自然江山彌遠,日月久長。國之安定,便是為上者最高之利益,最大之好處也!此中關節竅要,請元首大人思之。”
西門慶點頭讚道:“餘睹將軍,你說話已經做到語言美了!”
耶律餘睹聽著一喜:“卻不知元首大人此言何解?”
西門慶一本正經地道:“就是說得比唱得都好聽!”
“哢嚓”一聲,耶律餘睹的心靈上又裂開了一條枝枝椏椏的大縫,可憐的遼國使者被打擊壞了。
卻聽西門慶道:“國之安定,便是為上者最高之利益,最大之好處——真是這樣嗎?若是如此,貴國天祚皇帝為何整日嬉遊畋獵,卻致遼國禍患叢生,不安不定?”
耶律餘睹心中一震,急忙截道:“元首大人,你也是一國之君,怎可出如此輕薄之言?豈不失了自家身份?”
西門慶大笑:“我出言輕薄,貴國皇帝舉止荒唐,就不怕人說難看了?餘睹將軍想要遮天下人耳目口鼻,隻怕力有未逮啊!”
耶律餘睹一時默然。他當然知道自家的皇帝是個甚麽東西,但家醜不可外揚,總得遮掩起來才是,可碰上西門慶這種強勢的家夥,想遮掩卻又談何容易?
正煩惱間,卻聽西門慶幽幽地歎了一口氣:“唉!遼國安定百年,天祚皇帝便是折騰一時,料想也動搖不了國之根本,可我中華聯邦之新國卻又不同。”
西門慶言語間跳躍波動太大,耶律餘睹都已經有些跟不上了,聞言愣了半天,才問道:“卻不知有何不同?”
就見西門慶皺了眉頭,緩緩言道:“我初平趙宋,天下十停裏隻取了三停,另外三停,江南方臘兄取了,還有四停,卻留在故宋官吏手中。欲平定這批人,實非易事,幸有宋君賣國,西夏犯邊,天下民心皆憤,敵愾同仇之下,我僥幸傳書全國,將人心收為己用,其實在內裏,那些歸附的故宋官吏未必服我,現在這個新國,隻不過是麵子上團結的一盤散沙罷了。”
耶律餘睹乘機便下說詞:“既如此,元首大人何不與我大遼結盟?邊疆無事,自可騰出手來清理內患。譬如人身有病,就當以湯劑調理髒腑,安定元氣,若隻是在表皮腠理上熱敷按摩,卻不是做無用功?縱然舒服得一時,待病入膏肓時,悔之晚矣!”
西門慶點頭道:“抱一元方得固九陽,餘睹將軍之言確屬有理,但是如今朝野中卻有另一種聲音,就是‘攘外便可安內’!何解?因你遼國取了我中原燕雲十六州,萬姓黎民常懷耿耿,周世宗、宋太祖初登大寶之時,便興兵伐遼以爭故國山河,正是欲以複收燕雲之功,來籠絡未定人心,以穩固自家帝位也!中華聯邦新立,複提此議者不乏其人,偏此時又有金國使者完顏宗用前來邀盟,約以內外夾攻遼國之計,這一來卻好似鮮花著錦,烈火烹油,人心若不騷然,豈可得乎?”
耶律餘睹聽了,真如天雷擊頂一般,雖然神情不動,但臉色卻已慘白,心中暗道:“但教我耶律餘睹有三寸氣在,絕不容中華聯邦與女真圖我大遼之心得逞!”
當下深吸一口氣,耶律餘睹強迫自己鎮靜下來,古井無波地道:“當年周世宗、宋太祖皆對我大遼征伐有加,但無不趁興而來,铩羽而退,何者?皆因燕雲十六州自並入我大遼之後,我大遼國皇帝勵精圖治,將燕雲之地撫理得井井有條,不敢說夜不閉戶,路不拾遺,卻也是好生興盛。因此萬民感戴,人心思效,均覺得身為遼民,勝過中原無道之君治下多矣!當周、宋伐遼之際,萬民奮勇,為我大遼幹城,終將侵略者擊退——前事不忘,後事之師,元首大人是天星轉世,博古通今,必然明了衰亡,知曉興敗,前人殷鑒不遠,卻也不必小將再來饒舌了。”
耶律餘睹口上說不饒舌,其實卻還是大饒特饒,西門慶聽著不覺莞爾,心道:“當年遼國皇帝開國未久,確是勵精圖治,因此周世宗、宋太祖都討不得便宜。但如今的遼國皇帝耶律延禧卻是個大大敗家的昏君,比起宋徽宗趙佶來,強得卻也有限。值此人心頹唐,軍民解體之際,若我中華聯邦奮起一擊,你遼國縱然沒有女真之亂,也未必能抵擋得住,你耶律餘睹卻還在這裏大言不慚,豈不叫人可發一笑?哈哈哈……”
心裏笑得歡暢,麵上卻擺出一副落寂的神色,然後西門慶悠然長歎道:“餘睹將軍說得是啊!眾人都說攘外必可安內,卻不知不安內,怎可攘外?若內患不清,便去攘外,真如抱薪救火,欲不焚自身,可乎?”
耶律餘睹聽了,不由得驚喜萬分,暗自思忖道:“中原漢人自古就是怯於外敵,勇於內鬥,幾百年來,通沒個長進!阿彌陀佛,神佛保佑西門慶這廝把精力都放在整肅鎮反上,那便顧不得來覬覦我大遼了!”
心中歡喜,嘴上便抹了蜜一樣慫恿起西門慶來:“元首大人見得是!新國初立,便如北溟鯤化為鵬,在奮擊長空,振北圖南之前,須當豐滿自身羽翼——撫平亂毛,剔淨翎甲,此當務之急也!若雙翼不穩,何得絕雲氣而負青天,一展生平抱負?”
西門慶擊掌道:“說得好!奈何此時在我麵前,卻是個兩難之局——我若圖燕,想那燕雲之地堪稱遼國的第一重鎮,襟控山前八州,地處雄要,北依山險,南壓華夏。此地又多鐵,民鑄以為兵,其風尚武,更有北邊牧馬之利,養成幽州兵甲,勇勁犀利,再加上遼國皮室、飛熊等精兵,二百萬若浮雲連城——這一仗真打下來,縱有女真於後遊擊助陣,我中華聯邦也未必能勝,那時師老兵疲,遼興於邊疆,亂生於腹地,是無中華聯邦矣!”
耶律餘睹連連點頭:“元首大人見事極明!”
西門慶又歎一口氣:“可是我若是不圖燕,舉國人心必然大失,此時我若下手清剿異見者,隻怕詬誶謠諑便要滿城風雨,平生積累之清譽,此時毀於一旦。那時政令不出都門,威風隻及於自家,如此滋味,思之令人不安呐!餘睹將軍遼之智者,卻不知可有善策教我?”
耶律餘睹正在心底嘀咕:“自從見了你西門慶之後,才發現你這人大有問題,你那所謂的平生積累之清譽,隻怕其中水分大大的有,一見太陽光,就得煙消雲散……”
腹誹正殷,西門慶突然不恥下問,倒給耶律餘睹出下了一道難題。別說這道難題他解不出來,就是胸有成竹,又怎肯輕易就賤賣於人去?於是耶律餘睹馬馬虎虎想了半天,還是躬身歎息道:“恕小人愚笨,此情此景,實無良策。然元首大人是轉世天星,縱有窒滯,靈犀一動時,必然自有奇謀妙算。”
西門慶今天的目的已經達到了,也就不再多說,再裝模作樣地歎息一聲,說道:“罷罷罷!煩心無益,還是翻席喝酒去也!”
耶律餘睹和西門慶一前一後重回酒筵之上,完顏宗用同樣相視以目,耶律餘睹以其人之道還致其人之身,裝出一副和西門慶言談甚歡,大有收獲的樣子,卻也叫完顏宗用背後皺起了眉頭,肚裏轉著軸思量對策。
完顏宗用腦子不得閑,耶律餘睹的心頭卻也掂著百八十個過子,酒筵上縱有龍肝鳳髓,他亦是食而不得其味,心中隻是想:“看來西門慶對於聯金伐遼之議,並不是很熱衷,這就是我大遼謀得喘息之機的關鍵!隻是如其人所言,他正麵臨兩難之局——如果這局是真的,我大遼該如何做?如果這局是假的,我又當如何應對?而無論真假,又如何以有限的付出,來謀求我大遼利益之最大化?哎呀呀!千頭萬緒,傷腦筋啊!”
此時西門慶手捧酒杯,眼角餘光掃過耶律餘睹和完顏宗用,嘴角上悄然挑起了兩彎冷笑的殘月。這正是:
鐵馬金戈皆罷去,錦囊妙計且飛來。卻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