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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一章 舊事與朱奔

  雖然窗外警哨聲急響,但西門慶依然麵不改色,隻是向馬植悠然道:“先生的聯金破遼之道,便請說來。”


  反而是馬植一副心神不定的樣子,斜睨著窗外苦笑著囁嚅道:“恩公,隻怕現在不是議正事的時候……”


  但令馬植奇怪的是,那一響淒厲的警哨聲歸於沉寂後,整個軍營還是靜悄悄的,並無人聲喧嘩,似乎大家都陷入了深睡,竟沒有一個人出來喝問發生了何事--這一刻的反常,讓馬植刹那間有些匪夷所思。


  再看著麵前笑而不言的西門慶,馬植似乎明白了些什麽,恍然大悟後,馬植定下心來,向西門慶深深揖禮,恭聲道:“恩公請上坐,聽小人道來。”


  西門慶見他轉瞬間就已經得了明悟,倒省下了自己一番解釋的唇舌,不由得心中暗暗點頭道:“和聰明人說話就是省事!”當下款款而坐,舉手道:“先生請說。”


  馬植歎口氣道:“恩公,你知我是燕地幽州人,故鄉本屬中華國土,隻恨後晉石敬瑭無道,為了他一家一姓稱孤做寡,就把燕雲十六州拱手送給了契丹,將我等祖先衣冠盡皆陷了,直到今日,小人每讀史至此,未嚐不切齒深恨也!”


  西門慶點頭附和道:“遺民淚盡胡塵裏,南望王師又一年。”


  馬植聽了聳然動容,起身下拜道:“恩公大才,這十四字直書盡小人胸臆間塊壘。”


  西門慶大感狼狽,急忙扶起馬植道:“你休拜錯了人--這十四字卻非我所作,乃是一位姓陸的前輩所言。”


  馬植高山仰止道:“不敢請問這位陸前輩大名?”


  西門慶這才回過神來,南宋詩人陸遊對自己來說確屬前輩,但對馬植來說卻隻是後輩,自己一時忘情之下,隨口引用了陸遊的一句七言,卻難以對馬植解釋清楚。


  不過又何必解釋清楚?西門慶於是一本正經地拱手道:“先生之風,山高水長,實為遊戲紅塵間的閑雲野鶴流亞,其心也孤高,其性也瑩潔,西門慶後生小子,得蒙其教誨,已屬三生之幸,卻不敢褻瀆前輩高名。”


  馬植求其名而不得,對這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陸前輩更是肅然起敬,當下拱手歎道:“前輩英風,我輩不及,隻好瞠乎其後了!”


  西門慶覺得古人甚麽都好,隻是一說到詩文,就未免忘情,耽誤了多少正事,於是撥亂反正道:“是啊!縱是前輩,提起燕雲舊事,亦是悲愴振奮,難為隱逸高人。”


  馬植這才從景懷前輩的氛圍中自拔出來,亢聲道:“坐而悲,不如起而行——小人不才,暗與燕中的豪士劉範、李奭以及族兄柔吉三人在北極祠下灑酒祈天,結義同心,欲圖燕雲舊地以歸附故國。隻可恨——此時的燕地,百年來人心已被遼國馴化,隻想著追逐美女金錢,全忘了當年祖宗泣血、黎庶無家的恥辱——偌大的燕雲十六州,我輩雖懷雄心壯誌,卻是勢單力薄,舉目無親,倉惶於歧路,誠令人可發一歎!”


  西門慶又附和道:“漢兒盡作胡兒語,卻向城頭罵漢人。”


  萬幸,這一句是唐詩,身為飽學之士的馬植理解起來毫無滯礙,倒不必西門慶再費口舌了。


  西門慶的捧哏如此專業,馬植接下來的言語中更加慷慨激昂:“漢兒盡作胡兒語,卻向城頭罵漢人——百餘年奴役,竟至於斯,此有誌者之恥也!想當年宋太祖趙匡胤起兵與契丹爭燕雲不得,遂貯錢於內庫,並說待價足時,便要從契丹手中贖取燕雲十六州;末代皇帝徽宗雖然昏庸無道,但他的心中,到底還裝著祖宗的舊誌,願意試著重複故土,還我河山--恩公首倡中華聯邦,亦一代開國之英主,在燕雲之地的歸屬問題上,豈能落得連趙家的昏君都不如?”


  聽馬植言語中用上了激將法兒,西門慶心中暗笑,當下凜然道:“虎賁三千,複收燕雲舊地;龍飛九五,重開華夏新天!”


  馬植聽了大喜,思忖道:“吾計成矣!”便趁熱打鐵道:“恩公既有誌於此,何不與金國結盟?金國國主完顏阿骨打,真一時之雄材也!以一部之力起兵,以少勝多,連敗遼國,已成遼國心腹大患。若得與之聯盟,力聚則強,那時女真動於內,我中原動於外,內外夾攻,遼國縱有通天徹地之能,金城湯池之固,又豈有不破之理?恩公滅了無道之遼,複收燕雲舊地,畢百年遺憾於一役,正可謂功參造化,德配天地,縱有對新國不服者,亦可傳檄而定,此時號令天下,誰敢不從?若遷延時日,遼國重出英主,女真力鈍兵疲,那時不免失了大勢,悔之晚矣!”


  西門慶長笑而起:“先生之言甚善,待來日吾於議會提案,與眾人深議之。”


  馬植聽了,隻覺得不可思議:“恩公手創一國,卻不能乾綱獨斷,竟如此受製於人?”


  西門慶悠然道:“非受製於人,實受製於民——但吾甘之如飴。如此治國,方能流水不腐,戶樞不蠹--你現在聽不懂,過些日子就明白了!”


  見馬植皺眉若有所思的樣子,西門慶笑道:“現在你已入我幕府,可還要回女真使節團中與完顏宗用先生廝混去嗎?”


  馬植欠身道:“縱去,亦當堂堂正正以中華聯邦大鴻臚身份,持節而出使!”


  西門慶大笑道:“你倒狡猾,隨口言語間,就想在中華聯邦中占據一個九卿的地位?可惜--中華聯邦的官兒迥別於一家一姓之王朝,不是那麽好當的!好了--夜深了,馬先生且下去安歇,數日之後,我自有安排。”


  說著“啪啪”輕輕一拍手,門外悄無聲息地進來了焦挺,西門慶吩咐他道:“你引這位馬先生尋一間淨室休息,卻要好生款待,莫教怠慢了去!”


  焦挺躬身領命,引了馬植退了出去。


  西門慶靜立於窗前,看著不受大氣汙染的純淨星空,陶然忘機。過了一會兒,焦挺輕輕地回來了,身後隨著一人,卻是鼓上蚤時遷。


  從那些璀璨生光、無心可猜的星粒兒上收回目光,西門慶這才悠然問道:“剛才那聲警哨是怎麽回事?”


  時遷咬著牙道:“還不是那些契丹人和那個也不知是姓吳還是姓完顏的搞出來的古怪!”


  原來,遼國使節團和金國使節團的駐地也安排在這處駐軍營裏。宴會之後,完顏宗用一路留心相看地勢,回到自家使節團,完顏宗用召集眾女真健兒,在大庭中擺酒圍坐,吆喝著眾人喝了三碗後,完顏宗用笑道:“我這裏有一個故事,說來給眾位阿哥下酒。”


  女真向來有“講古”的傳統。所謂“講古”,又叫“說史”、“唱頌根子”,是由一族族長、薩滿或德高望重的大人講述族源傳說、家族曆史、民族神話以及薩滿故事,漸漸的就將民間記憶升華成了世代傳承的說部藝術。乃至於女真眾姓唱頌祖德至誠,有競歌於野者,有設棚聚友者,是女真風俗文化中的一景。


  所以,女真漢子上馬割人頭,下馬聽故事,乃是家常便飯。吳用投奔金國之後,因女真既未有文字,亦未嚐有記錄,故祖宗事皆不載,吳用遂秉承上意,與完顏宗翰四下訪問女真老人,多得祖宗遺事,整理成講古故事後,戰爭閑暇時便唱誦以激勵士氣,振奮軍心,女真破遼,吳用與有力焉。因此女真健兒皆尊稱其為“故事簍子”,人多敬之。


  今日聽到“故事簍子”又要講古了,眾女真無不興奮踴躍,圍坐在完顏宗用先生的身邊,用全副身心渴盼著。


  完顏宗用見眾人虔誠,心下暗笑道:“蠻夷之民,說得好聽些是純樸,說得難聽些那就是井底之蛙了!”


  於是便咳嗽一聲,正色道:“今日咱們在中原,卻不便講咱們女真的‘烏勒本’,還是隨意‘朱奔’一個中原人的故事吧!”


  所謂的“烏勒本”,與其說是講故事,還不如說是一種隆重而神聖的儀式。一般在逢年遇節、男女新婚嫁娶、老人壽誕、喜慶豐收、氏族隆重祭祀或葬禮時,才會講唱“烏勒本”,講唱的“烏勒本”內容豐富,氣象恢宏,包羅了天地生成、氏族聚散、古代征戰、部族發軔興亡、英雄頌歌、蠻荒古祭、生產生活知識等。


  講唱“烏勒本”之前,要虔誠肅穆地從西牆祖先神龕上,請下用石、骨、木、革繪成的符文或神諭、譜牒,族眾焚香、祭拜。講述者事前要梳頭、洗手、漱口,聽者按輩分依序而坐。講畢,仍肅穆地將神諭、譜牒等送回西牆上的祖宗匣子裏--一係列程序有嚴格的內向性和宗教氣氛。


  而“朱奔”就不同,它等同於“故事”、“瞎話”,講者姑妄言之,聞者姑妄聽之,隨便得近似於隨意。


  聽完顏宗用說不講“烏勒本”而講“朱奔”,眾女真自無疑義。於是完顏宗用再咳嗽一聲,正式開講。這一講不打緊,有分教:


  兩片口唇說西域,八方風雨會中州。卻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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