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六章 燕青出馬
論真實學術,西門慶比馬伸差遠了,隻好似是而非地信口開河。
“如今之世——貪官在上,上到三十六重天堂,玉皇蓋樓,貪官樓頭做壽;民眾在下,下到一十八層地獄,惡鬼開礦,民眾坑底倒煤。苟生於此頹世,貧者貧,富者富並不可怕,可怕的是貧者恒貧,富者恒富,努力亦永無出頭之日,方才令人絕望——當此時,有疏於王化的編化之民流於山澤,揭竿而起,替天行道,損有餘而補不足,此何謂也?正是秉天地之綱,立生民之命,懷虎狼之心,做慈悲之事,竊堯舜之詞,背聖賢之道!其似官也,少屍位素餐而多果敢決斷;其似民也,少奴性教條而多銳氣反抗,如此勾連天地之間,正合中庸之道!大道本無方,能證道者,不唯草堂泉清石冷之高士,亦有山澤月黑風高之野民!”
聽得西門慶這一番急中生智的說辭,馬伸一時間反倒啞口無言,想要反駁,卻苦於一時引不出經據不出典來。畢竟馬伸還不是那等死讀書、讀死書的腐儒,隻要有五個大錢,就能把良心往臭胳肢窩裏一挾,從此顛倒黑白、混淆是非——他在梁山腳下住了這幾年,梁山行事如何,耳聞目睹,深有所知。
想不到西門慶今日拋了低聲下氣後,居然口舌如此鋒利,馬伸氣結之下,袍袖一拂,起身冷笑道:“想不到強詞奪理,最後也能自圓其說!哼!中庸之道,博大精深,豈是兒輩管見蠡測所能淺量?”說著,倒背了手,昂然直入裏屋去了。
西門慶向盧俊義拱手道:“盧員外,不好意思,此來本為造訪員外,誰知不經意間,卻得罪了馬先生,攪了二位的興致。”
盧俊義笑道:“無妨,能看到時中如此作態,亦是浮生一樂。隻是二位辯得精彩,倒叫我聽住了,一時忘卻向公子敬禮,再謝搭救之恩,實是大大的不該,此處補過——卻不知三奇公子訪我何事?”
西門慶一邊趕著扶住欲大禮參拜的盧俊義,一邊急著道:“玉麒麟大禮,西門慶如何敢當?員外且請坐,聽在下慢慢道來。”
待西門慶說明來意,盧俊義沉吟道:“原來如此!想不到這些年一別,師弟武藝,居然精進如斯。”
西門慶失驚道:“師弟?!”
盧俊義臉上露出笑容:“不錯!神將史文恭,正是盧某人同門師兄弟。”
西門慶見盧俊義笑得頗有得色,臉上也不得不繼續妝出瞠目結舌的驚愕來,一時搖頭不語。
盧俊義舉杯斟酒,向西門慶道:“請三奇公子滿飲此杯。”
西門慶伸手幹了,就聽盧俊義道:“按理說,公子於盧某有救命之恩,不可不報,本當隨公子走一遭兒才是;但史文恭卻與盧某忝列同門,若兩軍陣上兄弟相殘,豈不有損於三奇公子義薄雲天的名頭?如此一來,報恩反成負義,盧某是萬萬不做的!”
說著,盧俊義提壺又給西門慶滿上,歉然道:“害公子路途空返,實盧某之過也。薄酒一杯,聊為謝罪!”
西門慶本來就對此行沒抱多大希望,聽到盧俊義婉言謝絕,他早在意料之中,所以麵無難色,酒到杯幹,然後起身長笑道:“既如此,卻是西門慶來的不是了!在下不敢有強員外,這便告辭。”
一揖間,卻見旁邊侍立的燕青向自己猛使眼色,西門慶心領神會,起身後開言道:“小乙兄弟曾經有言,要助我一臂之力,卻不知還記心否?”
燕青奮然道:“男子漢大丈夫,豈有食言而肥者?”
於是燕青大步來到席前向盧俊義拜下,慷慨而言:“主人,小乙這些天聽馬先生教導,了解了‘人而無信,不知其可’的道理。既然小乙已經對三奇公子許了諾,如何能出口不算?若主人可憐小乙時,便請成全小乙心意,今日小乙權與主人作別,待日後為梁山立了功勞,當贖身而歸,再與主人完聚!”
盧俊義雖然心上不舍,但此時有西門慶在身前,又有燕青眼巴巴地拜倒在地,也不好強拘著燕青不放,隻得長歎一聲:“罷了!竹密不妨流水過,山高哪礙野雲飛?遂你心意吧!”
燕青聽了大喜,但還是強自按捺了喜色,同盧俊義叩別,又向裏屋拜道:“連日來多蒙馬先生教誨,小乙銘感五中,今日與先生別過。”
裏屋裏扔出來一句:“此去——務要扶正祛邪,休得助紂為虐!”
燕青恭領:“小乙省得了!”回首看西門慶時,西門慶隻有苦笑。
待燕青與馬伸作別已畢,盧俊義道:“請眾位隨我來!”原來盧家與馬家比鄰而居,隔牆上有一道小門可互通,這就是所謂的通家之好了。
盧俊義帶了燕青,請西門慶和焦挺進到盧家,盧府管家李固獻上茶來。
背著眾人,燕青眼中厲色一閃,心道:“李固,若不是礙著主人,不忍害他傷心,便是你有十條狗命,現在也已經了結了!今日我這一去,算是你的運氣,隻盼你迷途知返,從此洗心革麵,重新做人。若再敢以下犯上,便是你自尋死路,拚著主人見責,我必立殺你!”
卻聽盧俊義道:“小乙,分別在即,送你錢財無用,我這裏有三招槍法,且傳了你吧!”燕青聽了拜謝。
盧俊義知道這回燕青隨了西門慶去,十有捌玖,戰陣上會碰上師弟史文恭。燕青雖有武藝,遠非史文恭對手,若有個倉促,使出這三招槍法時,史文恭自然認得同門家數,那時手上略緩一緩,燕青的性命就揀回來了。
燕青隨了盧俊義去後園學藝,西門慶和焦挺在廳上用茶。看著旁邊畢恭畢敬的管家李固,西門慶心道:“李固這廝居然還有命活著,真是異數。”
被西門慶淩厲的目光掃著,李固身如芒刺。西門慶上梁山後,手割人頭,身挽重權,一派威煞已成,此時隻是睥睨兩眼,就令心中有鬼的李固汗出如漿,膽寒魂動。
正度日如年時,燕青終於出來了。李固咬著牙,隨同盧俊義出門送客,回來後大病一場,此是後話,不表。
且說西門慶帶了燕青焦挺,出了壽張縣城門,回到軍中見過孫立呼延慶。孫立呼延慶正互相較量鞭槍之法,彼此深相結納。此時見西門慶回來了,二將均大喜,孫立便以手加額慶幸道:“早間讓元帥數騎出營進城,孫立越想越是後悔。若叫我師兄知道了,必然又是好一場教訓。元帥你倒是不怕,我孫立卻當不起!”
西門慶笑道:“雖然咱們的軍紀是嚴明的,但兵馬入城,終究擾民,還是自家受些委屈吧!”
呼延慶道:“元帥何不稟過了晁天王,索性便攻城奪縣,昏君佞臣,也隻好白看兩眼。那時元帥光明正大地巡行治下,也無須這般效潛龍之行了!”
西門慶搖頭道:“這朝廷雖腐敗,但離根枯株朽還略差著些兒,此刻大弄,非其時也!”
向二將引見過燕青後,五百騎拔營都起,再回青州。
離壽張已遠,燕青才長出了一口氣,額手稱幸道:“這條性命,現下方是我的了!”
西門慶笑道:“小乙兄弟如何這等誇張?”
燕青叫屈起來:“好四泉哥哥啊!小弟之苦,怎能以‘誇張’二字目之?”
原來盧俊義一家人遷居壽張縣後,故人馬伸馬時中大喜,引門生江南倒履相迎,兩處做了通家之好。
盧俊義因燕青答應了西門慶要報恩,心下頗為煩惱,他又是個嚼銅咀鐵的漢子,反悔的事做不出來,隻能白歎息兩聲,多留燕青幾日而已。
馬伸見盧俊義臉上有不足之色,問明原委後,也不由得上心起來。要知道燕青雖然號稱“浪子”,但腹內融經貫史,也是極大的才情,處世又如春風化雨,能潤人心,這些天朝夕相見時日雖短,卻已深得馬伸喜愛,如今聽到這樣的人才要被梁山所羈絆,叫馬先生心下如何忍得?
於是馬伸便心生一計,跟盧俊義商量道:“我觀燕青麵貎,乃出將入相之姿,終非池中之物。不如就由我來教導於他,待明年春閨大比時赴試,我再舍這老臉托些舊日朋友,不愁燕青不成鼎甲中人。那時做了官,梁山如何能拘他去?便逼到十分,也可推托人在曹營心在漢,梁山倒是講道理的,那時又能怎的?也隻好一拍手兩瞪眼吧!”
盧俊義聽了,轉憂為喜,燕青卻是有如五雷轟頂。他是個逍遙慣了的人,不伏龍虎管,懶受鳳凰轄,逼上了梁山,還可自在吟風弄月,若當了官,整天在是非場裏勾當逢迎,隻怕三天下來就得吐血抱病,告老還鄉。
但主人有命,卻又不得不從,於是每天在馬先生監管下,浪子做起書呆來。馬伸愛才心切,還將自己所做文字五十篇,送燕青當枕中密本,在馬伸看的是莫大人情,非故人子弟,外路人想要一篇不得。在燕青看的,還不如一張小麵額的紙幣交子。這正是:
先生雖有憐才意,浪子卻無種樹心。卻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