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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三章 阮銘川

  船火兒張橫言者無心,關勝卻是聽者有意,隻是略一思忖間,就將梁山上宋江和西門慶之間的關係推斷了個捌玖不離十。


  “想當年江湖上傳言,都是‘鄆城及時雨,清河西門慶’,如今卻成了‘山東西門慶,河北玉麒麟’,那宋江也是梁山上舉足輕重的頭領,心氣必高,如何能受得了這口軟氣?一個賊頭和一個狗頭軍師,視西門慶為擋道石,其磨牙霍霍,必然已經久矣!”


  聽了關勝之言,郝思文點頭道:“三奇公子自出道之後,真如彗星橫掃過天際,垂天之光,獨占京東兩路。那宋江被搶了風頭,紅眼相向,也不足為奇。”


  宣讚沉吟道:“兄長之意,莫不是想施展挑撥離間、驅虎吞狼之計?”


  關勝撫掌道:“正是如此!若神佑天朝,此計得以成功,宋江和西門慶鷸蚌相爭,咱們正可漁人得利。隻可惜的是,欲行此計,非得有個‘引子’不可,或人或事,乃計中之膽,最是竅要——兩位兄弟且幫我好好思謀,如今該往哪裏找去?”


  不說關勝、宣讚、郝思文絞盡腦汁,單說阮小七和張橫兩個。他們被推出關勝大帳後,又被押回後營,關入了囚車。兩個人借著酒性,好一場破口大罵,罵關勝出爾反爾,不給西門慶賠不是,活該賭錢輸掉老婆褲子,萬世別十不得翻身。


  兩個人都是內力深厚,中氣充足,這一頓罵直把太陽罵下山去,又罵到了掌燈,兀自不肯停歇。關勝行事,追求的是象先祖的美髯那樣瀟灑飄逸,虐囚這種殺風景的事他是絕對不做的,因此阮小七張橫罵得雖凶,卻也沒人來與他們理論,隻是晚飯卻不翼而飛了。


  罵到後來,酒意消散,肚子更是餓得咕咕叫起來。兩個人意興索然地住了嘴,在黑暗中彼此相視,驀地裏哈哈大笑。


  張橫便往陷車籠子裏四仰巴叉地一躺,揉著肚子道:“娘的!餓死老子了。這幫鱉孫忒也狠毒,不給咱們弟兄飯吃。說不得,此時若有蔡京童貫楊戩高俅這些臭賊在眼前,老子也不嫌醃臢,蘸把粗鹽,對付著也把他們吃個幹淨,墊補墊補五髒廟也是好的!”


  阮小七哼道:“老張你就是個粗坯!那等狗都不吃的臭賊,你竟然也敢下嘴!老子我好歹是四泉哥哥講武堂裏進過學的,也是半個秀才的身份——人我是不吃的,我現在最想的是俺老娘熬出的魚羹,現在若能喝上一碗,便是砍我一根手指頭,咱也認了!”


  一說“魚羹”二字,張橫阮小七都是滿嘴的口水。正在這飛流要直下三千尺的關鍵時刻,卻有香氣撲鼻而來,有人抱了個捧盒進到了囚帳裏麵。


  “來者何人?”阮小七大模大樣地問道,好象他現在不是屈身於陷車籠子裏,而是正坐在閻羅殿的大堂上。


  來人放下了捧盒,壓低著聲音道:“小的是軍中的夥頭兵,特來給二位頭領送飯。”


  阮小七張橫一聽大喜,現在能吃頓好料,便是吃完砍頭又有何懼?被兩個人催促著,那夥頭兵將捧盒裏的飯菜遞進陷車,阮小七張橫好一頓狼吞虎咽。


  雖是家常便飯,但做飯的人頗有幾分手藝,整頓得好菜蔬,調理得好汁水,阮小七張橫大快朵頤,吃得頭都顧不上抬,不亦樂乎。


  那夥頭兵一直笑眯眯地在旁邊看著,阮小七和張橫直吃得盆幹碗淨,連盤子都舔了,這才心滿意足地咂吧著嘴,回味無窮。


  這時阮小七才有餘暇打量這個送飯的夥頭兵,卻是越看越覺得眼熟,忍不住問道:“你究竟是誰?”


  張橫吃飽了,腦子也好使了,也翻過臉來道:“你這廝拿飯菜來收買俺們,必然不懷好意!識相的,就少在老爺們麵前弄鬼,否則老子一瞪眼,先將你這些盆盆碗碗砸個粉碎!”


  那夥頭兵卻不理張橫,徑自向阮小七拜了下去,三拜後起身道:“七哥,你當真不記得小弟了嗎?”


  聽他這麽一說,阮小七心底模糊的影子終於變得清晰起來,恍然大悟地將大腿一拍,叫道:“擦!這不是銘川兄弟嗎?……一別這許多年,你怎麽當起夥頭兵來了?”


  大喜之下,阮小七急忙向張橫介紹。原來,眼前人是他石碣村的同宗兄弟,姓阮叫阮銘川。這阮銘川從小就聰明伶俐有誌氣,上城裏賣魚的空兒,總是站在學堂的窗根兒底下聽先生講書,日久年深之下,竟然也喝了一肚皮的墨水兒。


  長了見識後,阮銘川的心就放飛到了九天之上,小小的石碣村再不能羈絆他了。隻是因家貧而囊中羞澀,雖想在讀千卷書後行萬裏路,卻實實地走不起,隻餘終日嗟歎罷了。


  當時阮氏三雄已經以義氣聞名,是一鄉之望。阮小二敬賞銘川小兄弟是棵有誌氣的好苗子,不忍心看他荒廢在鄉野裏,於是聚起阮氏宗人,大家你三我五,湊出筆川資路費,幫襯阮銘川上京考取功名。阮銘川和眾人灑淚而別後,從此杳無音信,算來已有些年頭了。


  提起從前舊事,阮銘川苦笑道:“七哥,小弟自從出了咱們石碣村,才知道人離鄉賤,無錢寸步難行。小弟的文章策論寫得再好,但沒有錢孝敬座師,也是枉然。因此到最後,小弟將求功名的心徹底淡了,想到辜負了二哥他們的心意,也沒臉再回石碣村。後來生計所迫,隻好乘著年輕體壯,跑去胡亂做了廂軍,仗著從小跟著阮大娘學得一手好魚羹,飯菜燒得入味兒,官兒們吃著都喝彩,手下也管了幾十號夥頭軍,就這樣渾渾噩噩地蹉跎著歲月。這回樞密院調撥人馬,小弟隨軍征進,這才做了關勝將軍的部下。隻是想不到會碰上七哥,亦是幸事!”


  阮小七笑道:“幸個屁!如今哥哥我被關在這個籠子裏,人做不得,鬼隻怕倒是要變哩!別的也不多說了,若真有那麽一天,兄弟給哥哥準備上好的斷頭飯,也是咱們同宗一場。”


  聽了阮小七這話,阮銘川不悅道:“七哥說的這是甚麽話?小弟也是阮氏族人,安有坐看兄長身陷囹圄,卻見死不救的道理?七哥你們且忍耐,待下一次出營采購菜蔬油鹽的時候,小弟舍了這條命,將兩位藏在大車裏,偷運出去,也算是略報從前厚恩之萬一。”


  阮銘川說這話時,嗓門兒壓得極低,唯恐隔牆有耳被人聽了去。誰知饒是這般小心,還是被人在帳外連聲大喝:“阮大勺子!阮大勺子!”


  這一聲突如其來,嚇得阮銘川的心髒好懸從嘴裏蹦出去。阮小七一瞪眼,反吼道:“是哪個紙糊的驢這般大嗓門兒?也來幹擾七爺飯醉的興致?”


  帳簾一掀,進來一人,卻是隨侍在關勝身邊的關西大漢之一。此人見阮銘川正手忙腳亂地在收拾阮小七與張橫陷車裏的碗筷,笑道:“到處找你不著,原來卻在這裏!快隨我去,關將軍等著要見你哩!”


  阮銘川心頭猛跳了幾下,不動聲色地問道:“將軍欲見小人何意?”


  關西大漢搖頭道:“我亦不知,阮兄弟你見了將軍,自然明曉。”


  阮銘川心道:“莫非是我救七哥的心事敗露了,所以主將招我去,就此擒拿?這決不可能!我想算的都是掉腦袋的勾當,因此才小心翼翼,一直牢牢藏在胸底,睡覺時嘴上包著手巾,夢話裏也漏不出半句,今日覷了機會,才來對七哥他們明言——主將他便是有通天徹地的才能,又怎能洞悉我的心事?我且定下神來往中軍帳去,倒要看看關真君的後人有何話說!”


  到底是石碣村出身的讀書人,膽量宏大,非一般的酸文腐醋可比。阮銘川跟著引路的關西大漢,來到中軍帳外通稟了,關勝傳喚,阮銘川昂然直入。


  進了帳中,見座上關勝、宣讚、郝思文都在,阮銘川麵不改色,上前拜倒:“小人阮大勺子,參見三位將軍。”


  關勝撚著美髯,命阮銘川起來,上下打量了他幾眼,然後笑向宣讚道:“兄弟舉薦的,就是此人?”


  宣讚點頭道:“正是。小弟從東京來得急,身邊沒有親隨伺候,隻好胡亂從軍漢裏撥幾個人來用。這個阮大勺子,雖然看著文靜瘦弱不象個大師傅,卻是燒得一手好菜肴,比當年郡王府裏的廚子,卻也不遑多讓。小弟因此欣賞他,專門看了他的軍籍,這才知道他原來是這裏石碣村人——這個卻不是機緣巧合嗎?哥哥欲行大計,上天就送了這個人過來!”


  關勝轉向阮銘川問道:“這位阮兄弟,你當兵吃糧,有幾年了?”


  阮銘川恭聲答道:“回將軍的話,小人因家中沒了過活,隻好入廂軍吃糧,如今已是四年有餘了!”


  關勝道:“當軍四年,卻還是一個小小的夥頭兵,有誌者不取。如今我有用你處,若你能建功時,高官厚祿,唾手可得——卻不知你有這膽子沒有?”這正是:

  兩陣交鋒謀為上,三軍搏命智當先。卻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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