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五章 請君入碗
離開大名府時,盧俊義派燕青給翠雲樓的小二哥偷偷送去了一千貫錢,然後慨歎道:“除了公款吃喝,世上終於有了一千貫錢一桌的酒席了!”
今天來到梁山軍營後,卻發現西門慶雖對自己執禮甚恭,但給自己一行人接風的酒席卻是簡單得很,與自己印象中大秤分金銀、大碗吃酒肉的土匪作風大相徑庭。
西門慶舉杯歉然道:“軍中一切簡陋,將領與軍士同飲同食,我等倒是不以為苦,今日卻怠慢盧員外了!”
盧俊義很客氣地回答道:“豈敢豈敢!盧某得蒙三奇公子救了性命,得脫大名府樊籠,已屬大幸,若還敢在口腹上追求窮奢極欲,不怕獲罪於天嗎?”
口中說得客氣,心中卻在感慨:“梁山治軍甚嚴,領兵大將能和士卒同甘共苦,戰鬥力必然是極強的。怪不得梁中書練出的河北人馬會敗於梁山之手,八千梁山人馬臨城時,城中兩萬五千官軍竟然不敢稍動,實非偶然啊!”
突然想到一事,又不由得有些幸災樂禍:“梁中書和蔡氏婆娘如今困在梁山好漢手中,梁山軍中卻沒有精美整潔的飲食,梁中書倒也罷了,蔡氏那婆娘卻是素來嬌生慣養,飛揚跋扈下受不得半絲兒委屈,這幾天的日子想必度日如年,難捱得很!”
西門慶這裏則是一邊為自家的因陋就簡而道歉,一邊在暗暗稱奇:“水滸傳裏大書特書李固賈氏是一對兒奸夫惡婦,兩個人的奸情經燕青之口暴露,最後被盧俊義給宰了個痛快--也不知今日之後,他們的命運又當如何?”
其他梁山豪傑也紛紛向盧俊義示好。一來大家是看西門慶的麵子,二來“山東西門慶,河北玉麒麟”的名頭實在是太響,三來眾人都見識過了燕青的身手,徒弟已是如此,何況師傅?因此梁山上上下下對盧俊義都相待甚誠。
酒席之上,西門慶趁熱打鐵,向盧俊義道:“世道不靖,貪腐叢生,盧員外這等本份良民,陷身囹圄,蔡京父女此類奸賊,甚囂塵上!我等梁山眾兄弟不才,豎起替天行道大旗,不避斧鉞,思為天下除害!今日盧員外若不相鄙,就請上梁山坐把交椅,梁山得了員外這等大才,必然如虎添翼!那時員外好好抖一抖威風,也叫這腐朽的王朝知道,河北玉麒麟真正的本事!”
座中眾好漢聽著,紛紛叫好。誰知盧俊義卻揖讓謝道:“雖然是三奇公子抬愛,但盧某經曆了此番風波,已成了驚弓之鳥,心灰意冷之下,從此隻思隱居,再不想過問江湖上風雨了--梁山西門慶,非是挾恩市惠之人,所以盧某方敢暢所欲言,西門頭領休怪!”
眾好漢聽盧俊義言辭鋒利,不留餘地地拒絕了西門慶的邀約,都是心中不忿,齊齊把視線集中在西門慶臉上。隻要西門慶臉色一沉,大家就準備出手了——在梁山好漢麵前,河北玉麒麟又能唬得住幾個人?
西門慶呆了一呆,盧俊義的拒絕雖然令他心上不免失望,但他和吳用不同——吳用骨子裏就是土匪本性,做事不講究,管你願不願,先嫌上山來再釜底抽薪絕人後路,由不得你不依;而西門慶卻深知強扭的瓜不甜,被官府逼上梁山和被梁山逼上梁山的人,在做起事來的積極性上有著本質的區別,尤其是對盧俊義這樣的傑出之士,西門慶更希望以心誠待,而不是以力以詐脅之。
所以西門慶隻是歎了口氣,舉杯道:“人各有誌,何能強求?隻是可惜了盧員外一身絕藝,卻要養泉石自娛,卻不能拯濟天下的黎民了!”
盧俊義聽西門慶通情達理,話說得如此客氣,不由得暗中讚歎:“都說三奇公子義薄雲天,果然是名不虛傳。換了別個兒,必然說我忘了救命之恩,是負義之人。這三奇公子西門慶氣度恢宏,實是領袖群倫的龍頭人物!”
見軍帳中眾人有些冷場,燕青急忙說道:“小乙當初曾對天許誓的--如果眾位義士能助小乙救出主人,小乙願結草銜環以報!今日主人既已脫險,小乙自然要向梁山報恩,從此之後,西門慶哥哥但有吩咐,小乙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盧俊義聽了默然,低頭不語。雖然之前燕青就此事向他稟告過,但他實在不願意讓親如父子的燕青和梁山扯上關係。不錯,西門慶是救了他,但感恩報恩和以身從賊是兩碼事——隻可惜,江湖好男兒,最講究一個“信”字,燕青既然已經對天設了誓,那就不能不踐誓,盧俊義再不願意,也隻能眼睜睜地看著,無法阻擋。
聽了燕青之言,西門慶大喜,笑道:“妙極!有燕青兄弟願從大義,梁山聲勢就此更加浩大了!”心中卻想:“既然來了燕青,盧俊義他還跑得了嗎?”
誰知燕青道:“西門大官人且休叫妙--小乙雖願為大官人效力,但卻有兩個條件!”
西門慶慨然道:“燕青兄弟願意共聚大義,是梁山的福氣,休說隻是兩個條件,便是二十個二百個,咱們也答應了!”
燕青道:“即使西門大官人如此說,咱們還是要先小人後君子,把醜話說在前頭。第一個條件--是大官人力排眾議,要打大名府,又是大官人施展妙計,救出了我家主人,因此小乙上了梁山,隻聽三奇公子一人將令,平時誰也拘管我不得!”
西門慶麵無難色,笑道:“好一個浪子燕青!果然是瀟灑不羈,依你!”
燕青又道:“第二個條件--小乙今番上梁山,隻是替主人報恩,若立下大功勞,補報了西門大官人恩情後,小人要功成身退,回轉主人身邊,那時大官人卻不能留難於我!”
眾人一聽,這倒好,咱們梁山上來了個屬風箏的,線兒一斷,他便要飛了。看西門慶時,卻見他連連點頭,隻是道:“就依燕青兄弟!”
西門慶自信真心必能換真心,也不怕煮熟的鴨子會飛了,所以答應得爽快。拍板後卻向盧俊義問道:“請問盧員外,燕青兄弟願留梁山,員外卻往何處隱居?”
盧俊義歎息道:“奸賊當道,天下烏鴉一般黑,哪裏又有安居的淨土?和小乙思來議去,倒是梁山腳下有一壽張縣,縣中有我一位故人,盧某欲前往與他比鄰而居,就此隱姓埋名,正是得其所哉!”
西門慶聽了好奇,問道:“卻不知是哪一位高賢,能入河北玉麒麟青眼?”
盧俊義舉杯遙祝,大聲道:“此君是東平府人,姓馬名伸字時中!”
西門慶失聲道:“馬伸馬時中?莫不是先為成都郫縣丞,再做西京法曹,所在皆有政聲,後來十顧茅廬,赴程頤門下求學,現辭官隱居壽張縣的馬伸馬時中馬先生?”
盧俊義點頭道:“原來三奇公子也知吾友之名。”
西門慶歎道:“在下師門得一有緣人,是辛卯科狀元郎江南,江南的授業恩師,正是馬伸先生。馬先生事跡,在下聽聞時莫不慨然長歎,必向往之,惜乎馬先生高風亮節,視我梁山如無物,幾回托江南道達,都求見不得,實為西門慶生平憾事!”
這位馬伸馬時中,比西門慶大十歲,是紹聖四年(一零九七年)的進士。為人正直有才幹,不喜歡奔走趨附,每次調任官職,從不選擇便利的地方。他任成都郫縣縣丞的時候,郡守委托他收取成都的租稅。從前收稅的人都受美色珍玩的賄賂引誘而敷衍了事,馬伸卻徹底杜絕了這些弊端。百姓爭先輸納租稅,致有在道路上和衣而睡等天亮者。常平使者孫俟早上出行,奇怪地詢問他們,百姓都喜道,今年是馬縣丞接受納租,我們脫難有福了!於是孫俟向朝廷推薦馬伸。
崇寧初年,得勢的中書舍人範致虛攻訐程頤的學說為邪說,下河南府盡逐程門弟子。馬伸當時官做西京法曹,聞此事後“頂風做案”,要到程頤門下學習。程頤不願連累於人,馬伸十顧茅廬,程頤都不答應。後來馬伸為表求學的決心,準備辭官向學,程頤終於動容,收下了他。從此馬伸公務之餘,每日必到程頤門中受教,風雨無阻,旁人的飛短流長更是聽而不聞,終於學到了《中庸》的精華而歸。
馬伸天資純確,學問有原委,勇於為義,而且所蘊深厚,恥以自名。當官的時候,每天早晨必然整衣端坐,讀一遍《中庸》,然後開始忙公事。之後眼見官場越來越黑暗,世道大亂,馬伸憤而隱居,自我激勵說:“吾誌在行道。以富貴為心,則為富貴所累;以妻子為念,則為妻子所奪,道不可行也。”又說:“孔子言:‘誌士不忘在溝壑,勇士不忘喪其元。’今日何日,溝壑乃吾死所也。”
這樣清正耿介有才學,又能學以致用的義士,西門慶向來敬佩。隻可惜,馬先生眼角生得高,看不上他這等山賊,西門慶求見了十幾次,都吃了閉門羹。
換了李逵,早把這鳥人砍了;換了吳用,必然詭計施為。但西門慶卻深敬這位野之遺賢,始終不缺禮數。
今日聽到盧俊義竟然與馬伸馬先生有舊,西門慶真是又驚又喜,不由得暗中摩拳擦掌:“盧俊義,馬時中,你們莫要清高,總有一天,要叫你們都跳進我西門慶的碗裏來!”這正是:
自古貪官喜汙吏,從來好漢敬賢人。卻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