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九章 情海揚波
梁偉鎖拴好了馬,見梁中書還是在那裏躊躇難進,便自己上前,朗聲道:“梁公子請見瓶兒姑娘。”
當年梁中書與李瓶兒初遇,也是梁偉鎖以這一句話做為牽頭,才引出二人的一段情緣。此時舊話重題,屋裏李瓶兒,屋外梁中書聽在耳中,都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梁偉鎖一言之後,屋中猶自寂然無聲。過了好半晌,迎春繡春才雙雙出來,向梁中書這邊大禮參拜,同時歉聲道:“夫人吩咐奴婢多多拜上老爺——落花流水之身,不敢再存攀月接桂之想,今日老爺能來,已是足證舊情,夫人心下足矣——老爺請回吧!”
一聽此言,皇帝不急太監急,梁偉鎖先便跳了起來,正準備施展開三寸不爛之舌,替梁中書好生爭講一番,卻被梁中書一伸手攔住:“且慢!瓶姐兒病中養靜,你若在此喧嘩,豈不驚憂了她?”
說著,梁中書遊目向四下裏一望,暮色中不遠處正有一池青荷在晚風中鋪展。觸景生情,梁中書心下頓時有了主意,輕聲吩咐一聲:“取我招文袋中筆硯來!”
梁偉鎖手腳麻利,瞬時間筆硯都到。梁中書懷中取出那張李瓶兒題詩的薛濤箋,在殘陽下倚馬一揮,成就數行文字,吹幹墨跡後疊好了交到迎春繡春麵前:“請兩位姑娘將此物送交你家夫人!”
迎春繡春不敢怠慢,急忙將這恍若千鈞重的片紙送了進去。李瓶兒心中怦怦直跳,急忙展開看時,卻見自己那首詩的後麵,鐵劃銀鉤地題著二十八個瘦金體的錦字——
蓮座觀音捧淨瓶,一見瓶兒一問心。卿心縱如蓮花水,藕斷絲連是郎情。
李瓶兒一看之下,滿腔相思和滿眼痛淚交相輝映,一時瑜亮,卻哪裏還能再忍得住?一聲吩咐:“快請老爺回來……”千言萬語隻引出個頭兒,就已哭倒在枕上。
正淚如雨下時,卻聽一個溫和關切的聲音響起:“瓶兒,世傑來了!”李瓶兒抬眼一望,卻見梁中書亦是兩眼含淚,向自己癡癡而望,正是流淚眼對流淚眼,傷心人見傷心人,不知不覺間,二人已摟抱在一起,抱頭痛哭。
縱有千言萬語的別後離情,一紙兩詩五十六個字俱已道盡,此時盡在不言中了。
迎春繡春和梁偉鎖不敢驚憂久別重逢的一對鴛鴦,分別避在左右耳房中。梁偉鎖心中得意,暗想道:“今日我辦成了這件事,老爺便是對我有兩千石的怨氣,這下也該化解得幹幹淨淨了!剩下的隻消瞞緊了蔡家那醋怪,待瓶兒夫人生下了孩兒,我便是梁家的三朝元老了,哈哈哈!這樁好事一成,積修了多少無量功德,若不是我梁偉鎖管家大官人,第二個也沒這等手段!這個正叫做——數去皆無爺癡意,算來唯有我知機啊!”
一想到知機,就不由得想起趙搗鬼來。那家夥說是飛馬來打前站報信,怎麽這時連人帶馬都不見了?不過轉念一想,倒也是理當如此——自己和迎春繡春是梁中書李瓶兒眼下的心腹人,隨在身邊侍候也就罷了;趙搗鬼終究是個外客,他若留在這裏,豈不是自討沒趣兒?報完信後避開,正是他的識勢眼處。
“趙搗鬼那廝,也是個知機人呢!”一時間,梁偉鎖心中竟然對趙搗鬼有些惺惺相惜起來。
梁偉鎖不知道的是,正被他欣賞著的趙搗鬼根本就沒來槐樹坡報信,此人雖走在梁中書與梁偉鎖前頭,卻在半路上一拉馬,繞了個大圈子,由南轉西,從西門裏又回了大名府。
趙搗鬼在初遇梁偉鎖的那家茶樓下了馬,進去點了個泡茶,消磨了好一段時間,這才結算了茶錢牽了馬,來到梁府門前道:“我有天大的急事,要見夫人。”
門上人識得他是剛才與老爺總管一同出府之人,倒也不敢怠慢,連通報的鞋錢也不敢要了,急忙進去向蔡氏稟報。擱了好一會兒,鳳姐滿臉不高興地出來了,遠遠地就喝問趙搗鬼道:“旁人膽大,還是身包膽;你這廝膽大,竟是膽包身!竟然敢在這當兒打擾夫人的興頭,簡直不知死活!若是你報上的事不中夫人意,今天非叫你吃足苦頭不可!隨我來吧!”
原來蔡氏等梁中書出門後,就迫不及待地引人去書房中抄查珍寶,書房裏縱有幾個暗格,也是防君子不防小人的布置,哪裏能擋得住蔡氏的魔爪?那個花梨木匣子自然是一搜就著。
蔡氏從小被蔡京寵著慣大,這一百顆珍珠和一對寶石雖然珍異,還不夠她打賞丫頭的使費。隻不過現在正跟梁中書慪著氣,若是奪了那忘恩負義殺材手上的珍寶,欣賞起來時,卻是別有一番風味。
因為存了這麽個曲徑通幽的報複心思,所以蔡氏欣賞著這一片並不怎麽燦爛的珠光寶氣,卻也是如癡如醉。正當她知腥得味兒的時候,卻聽宅門上人來報——隨老爺出門的客人有要事求見。
被人打攪了好心情,蔡氏當然不會有好臉色,老虎既然變了臉,狐狸當然也不會笑臉迎人,所以鳳姐麵見趙搗鬼的時候,才那般的疾言厲色。
到了蔡氏所在的花廳前,不等趙搗鬼跨進門楣,就被一眾侍立的豪奴喝令著跪下。又等了半天,才聽門裏一個冷肅的聲音喝問道:“那個殺千刀的派你這廝回來,又有甚麽話說?”
趙搗鬼既然敢來,早把生死置之度外,雖然蔡氏語氣不善,但他依然從容道:“請夫人先赦免了小人接下來話中的罪過,再摒退左右,小人才敢稟報。”
蔡氏聽了冷笑:“本夫人開恩不曾整治你,你倒得寸進尺,先轄製起本夫人來了!來人呐!將這賊坯子另一條腿也打瘸了,叫他長長記心!”
左右雷霆般暴喝著答應一聲,往上一闖,就要下手。趙搗鬼早叫起來:“小人要說的事,關係到夫人的榮辱,更關係到夫人的名譽,這才不得不如此。還請夫人體貼下情,恕了小人吧!”
蔡氏聽趙搗鬼話頭來得不尷尬,喝一聲:“眾人且慢動手!”然後沉吟了一番,向如花道:“如花,你怎麽看?”
如花斬釘截鐵地道:“夫人,此事必有蹊蹺!”
蔡氏點著頭,又問道:“那該如何辦理?”
如花蛤蟆眼一轉,回道:“那些粗笨的下人,都撤了吧!夫人身邊隻留心腹的娘子軍伺候,便是那個瘸子有甚麽歹意,有她們護著,又哪裏能沾到夫人一絲頭發?如此一來,既保障了夫人的安危,也誤不了大事,豈不是兩全其美?”
蔡氏聽了大笑道:“如花之言,正合吾意!”
於是遣退一眾下仆,身邊隻留大腳婆娘軍簇擁,世界清淨後,蔡氏一聲令下:“來呀!將那瘸子給本夫人提進廳來!”
趙搗鬼進廳一看,隻見一堆奇形惡狀的潑婦,眾星捧月般擁護著中間一個打扮得天姿國色的油麵粉頭。趙搗鬼不敢多看,急忙當廳跪了。
蔡氏喝問道:“你這廝不是跟著梁中書往城外招魂祭奠去了嗎?怎麽又一個人回來了?”
趙搗鬼道:“先請夫人恕我無罪,我才敢說。”
這時蔡氏倒冷靜了下來,承諾道:“本夫人一口唾沫一個釘,隻消你說實話,我便不來你身上撒氣!”
趙搗鬼喜道:“謝夫人宏恩!夫人有所不知,您如今正被蒙在鼓裏!留守大人他哪裏是去祭奠死人,分明是私會活人去了!”
一聽“私會”二字,蔡氏耳朵一豎,整個人直從椅子上彈了起來,霎時間已是蛾眉倒立,杏眼圓睜,三岔路口,勢可喝斷人魂;千軍陣前,氣能寒徹敵膽——
“你待怎講?”
趙搗鬼指著桌案上那一盤珍珠道:“夫人可知,這盤珠子是誰送來的?”
蔡氏雖竭力按捺,但還是渾身亂顫:“這不是死了的馮嬤嬤送回討恩賞的嗎?”
趙搗鬼歎道:“夫人心忒善,將人性想得美好了。馮嬤嬤死了,但她哪裏有這些珠寶?這一盤珍珠,是一個叫做李瓶兒的女人托小的送來的!”
蔡氏也是一個千伶百俐的聰明女人,隻聽“李瓶兒”三字,諸般頭緒,閃電般便在心頭理清了。水落石出後,蔡氏隻氣得七竅生煙,揮手橫掃千軍,將一盤珍珠摔得滿廳裏亂滾。
惡狠狠地喘了幾口大氣,蔡氏戟指著趙搗鬼喝問道:“你這廝,既替李瓶兒那狐媚子做了走卒,怎麽突然間跑到我府上來了?”
趙搗鬼苦苦分辯道:“夫人明鑒啊!那李瓶兒許了小人五百貫錢,小人一時鬼迷心竅,就將這買賣接了下來。後來越想越是惶恐,夫人當著河北大半個家,若欺瞞了夫人,死無葬身之地!因此才壯著膽子,來夫人麵前首告,隻求夫人開恩,免了小人的罪過!”
蔡氏點點頭,問道:“你叫甚麽名字?”
趙搗鬼趕緊道:“小人清河趙搗鬼,行醫為業。”
蔡氏換了一張臉,安撫他道:“趙搗鬼,你迷途知返,不但無罪,反而有功。我要給你在這大名府中開一間大大的藥鋪,再賞你五千貫錢,以表彰你對本夫人的耿耿忠心!”
趙搗鬼歡天喜地道:“謝夫人!”
蔡氏話鋒一轉:“不過在此之前,你還得先替本夫人辦成一件事情。”
趙搗鬼將自己胸膛拍得山響,慷慨激昂地道:“但得夫人吩咐,小人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蔡氏咬牙切齒地道:“好!既如此,你聽我道來!”這正是:
甘泉竹實引彩鳳,香餌金鉤吊貪狼。卻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