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綠茶婊
內室中,新浴後的蔡氏夫人披一襲寬大的雪白浴袍,慵懶地歪在美人床上,烏雲一般的長發披散開來,黑白相襯間,更顯得驚心動魄的清新俏麗。
蔡氏本來就是個美女,當她身邊還站著風華絕代的鳳姐時,她的美就更加凸現了一倍;等如花再進來和鳳姐珠聯璧合後,蔡氏的美就已經不適合再用單純的量詞來計算了,那已經成為一種境界,令人歎為觀止。
但燕青卻顧不上歎為觀止。他進來後第一眼就看到了蔡氏夫人晶瑩的玉足和渾圓的腳踝,心中一凜之下,急忙低下頭去,不敢斜視。他雖然名號浪子,但那隻是在三瓦六舍間隨意遊走時,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空惹來鶯鶯燕燕無數的牽念。群雌求之不得,於輾轉反側間才又恨又愛地嗔一聲“浪子”,因此才眾口相傳,卻非燕青的本性風流。
這間屋子的繡窗外就是茂盛的叢竹修篁,遮得屋中幽暗如夜。那黑夜中白羊一般的美人兒卻沒能給燕青帶來絲毫的美感,相反他感覺到那是好大一個凶兆,比那遮掩在浴袍下的胸器更要暗伏殺機。
燕青冰雪聰明,到此時已經明白了九分。雖然他知道貪官門戶裏素來藏汙納穢,但卻沒料到自己有朝一日會成為其中的主角。
卻聽耳邊一個溫文有禮的聲音問道:“來者何人?”
燕青收拾了心懷,恭聲道:“小民燕青,是大名府盧員外家人,特來參見夫人。”
蔡氏笑道:“既言參見,怎的不抬起頭來?”
燕青道:“小人不敢抬頭,怕褻瀆了夫人。”
蔡氏輕笑道:“伏天暑熱,因不堪高溫,才這般灑脫了一回。我聞浪子燕青人中龍鳳,怎的拘謹到如此地步?縱然同處一室,但你我隻需正心誠意,此情足貫神明,何必執著於皮相?”蔡氏雖不學無術,但親昵時聽梁中書調笑過理學,也裝模作樣,聽廟裏的高僧說過表裏皮相,此時要妝淑女,移花接木地便用上了。
聽了蔡氏之言,燕青心道:“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於是施禮道:“既如此,謹遵夫人之意!”說著將頭抬了起來。
蔡氏眼前一亮,仿佛幽暗的屋子裏有流光閃過。她雖然影在花蔭裏窺視過燕青,但那僅僅是驚鴻一瞥,哪裏比得上現在這直麵相對來得爽利?忍不住心窩裏都是麻癢,昵聲讚道:“好一個俊俏哥兒!”
燕青也將蔡氏上下一打量,此婦盤在床榻上,借著新浴後的容光,宛如霧失海棠,煙籠芍藥,儼然便是個絕色的燈美人。燕青心下搖頭:“看此婦這般好畫皮,卻哪裏想得到她荼毒河北生民時的毒辣?可知巨奸大惡,未必便是青麵獠牙,生就一副好模樣兒,作起惡來時更加事半功倍——比如她爹蔡京,不也是一表的人材嗎?”
蔡氏摸不著燕青心中的念頭,看到他目光在自己麵上轉了幾轉,心中暗暗地喜歡,思忖道:“我這般花容月貌的臉龐兒,諒這浪子也瞧不脫眼去!想不到我今生今世的好姻緣,卻成就在這裏!”
想到得意處,聲音中更透出一百二十分的嫵媚溫柔:“燕青,你是我大名府中有數的名士,我卻不能怠慢了你——你且坐下說話!”
燕青施禮:“謝夫人賜座!”然後不動聲色地坐了。
蔡氏也讓如花鳳姐扶自己起身,盤坐在床榻上時,有意無意地把臉頰映在窗外竹隙中透進來的陽光下,賣弄自家白瓷一般的肌膚。
燕青射弩,百發百中,那是何等的好眼力?目光隻是一閃間,便看破蔡氏長發飄飄後的朝天素麵上,敷著一層淡淡的裸妝。看著那婆娘在那裏迎風賣俏,燕青心中更是鄙薄萬分。
蔡氏將自己向著燕青的那一麵調整到最佳之後,先悠悠地歎了口氣,瞪大了眼,以無辜的眼神看著眼前的美男子,擺出一副人畜無害、心碎無痕、歲月靜好的多愁多病身、傷情傷懷貌來。
在她想像中,此時的燕青應當知情識趣,主動問她一句“夫人因何長歎?”,然後她就可以順風扯旗,宣揚自己雖處榮華富貴之中,卻飽受情傷,隻得暗暗飲泣之餘咬牙堅強,淩厲於風雨飄搖。
隻有在深夜寂寞之中,漫天失落的敗葉蕭蕭而下,黯然之銷魂人在林間小小一舞,心曲終,意已死,這時才猛省自身縱然千般偽裝矯飾,亦不過是世界上唯一一朵孤獨的花。當是時,憔悴問鏡,知音安在?快來憐惜老娘啊!
在蔡氏策劃中,隻消這樣一個有問,一個有答,彼此鉤搭著越說越近,最後豈不就水到渠成,妥妥地成就了好事?誰知想得雖美,但蔡氏連著歎了幾十口氣,燕青卻仿佛是冰封的大木頭一般,全不動些兒聲色,由不得蔡氏心頭不火起。
但轉念一想,蔡氏便即釋然——燕青強煞,也不過是個財主家的奴生兒子,天生的下賤人,縱然在花街柳巷裏滾出個“浪子”名號,但見了自家這等高貴的天之驕女,他哪裏敢動平日裏的那些花花念頭?自己若隨意妄動無明,倒顯得自己缺乏體貼人的柔腸了。
怒火一息,淫心又熾,蔡氏盤算著,自己理當移船就岸才對,如此一來,反而更有一番風味。
於是蔡氏笑吟吟地瞄了燕青一眼,揚聲道:“兩個懶丫頭,還不看茶來?”如花鳳姐急忙象穿花的大馬蜂一樣行動起來,斟起兩盞茶,一奉蔡氏,一奉燕青,燕青起身道謝不迭。
蔡氏捧著玉盞,看著貢品綠茶嫋嫋的煙氣在陽光中一絲絲勃動,身心都不由得潮潤起來。優雅地抿了一口,真是風生兩腋,香留雙頰,不由滿足地輕喟了一聲,悠然問道:“燕青,你為何又叫小乙?”
燕青道:“因小人排行第二,所以家中人口順,自小就管小人叫小乙。”
蔡氏便趁虛而入拉近自己與燕青的距離:“原來你和我一樣,都是家中排行最末的——卻不知你上麵的是哥哥還是姐姐?也同你一樣是秀女俊男嗎?”
燕青急忙道:“小人是失了時的人,哪裏敢跟夫人相提並論?小人雖有個哥哥,卻已經失散多年了!”
蔡氏“咦”了一聲,說道:“盧員外是大名有數的財主,他家中的下人怎會失散?”
燕青稟道:“回夫人話——小人的主人卻是個信神道的,因此家中每添人口,都要請先生推八字算命格。我爹娘生下我哥哥時,先生批了,說我哥哥是妨主之命,若長得高過門楣,主人就有不測之禍。不得已之下,我爹娘將養我哥哥過了百日,就將他舍人了。後來漳河發大水,那家人搬遷到了別處,七轉八轉,就此沒了下落……”
蔡氏聽了,悲天憫人地歎了口氣,惋惜道:“唉!盧員外恁大的英雄,卻還拘泥於命數,豈不可笑?若怕你哥哥長大後超過了門楣引出禍患,隻須將家中門戶盡數增高便是,難道世上還有身高過丈之人?”
燕青道:“夫人不知,世上還真有這等人。我前些日子在山東道上,得知曾頭市助剿呼家將的義兵中,有一人喚作鬱保四,此人就是身高過丈,因此人送綽號險道神,雙手擎旗,雖勁風不動。”
蔡氏愕然失笑道:“這等奇人,天地間生一個就盡夠了,豈是隨隨便便就能見得到的?盧俊義自己愚昧,卻害得你一家人東分西散,真庸主也!燕青,卻不知你哥哥叫甚麽名字?這河北四鎮的事情,我還做得幾分主,隻消你哥哥還在河北,我便能替你尋他回來!”
燕青聽了,麵上雖然略有喜色,但想到今日之勢,又心中黯然,歎氣道:“我哥哥名叫燕青羽,也不知是否改換了姓名,飄零到了他鄉……”
蔡氏聽了決然道:“燕青羽麽?好!我這裏記下了!燕青,我有一番當緊話,要對你說!”
燕青正色道:“便請夫人訓誡!”
蔡氏搖手道:“甚麽訓誡?都是我真心為你的好話!你堂堂一個男子漢大丈夫,既生於天地之間,就該做一番事業才對,奈何憋屈在他人府中做奴才?若你不嫌我這留守衙門水淺,我自命那盧俊義寫一張文契,放你自由身,你從此在我門下辦事,那時誰敢來小覷於你?隻消過得兩三年,我再從我爹爹那裏求道任命,將你放到外任做官,以你的才幹,再加上我的扶持,名動河北等閑事耳。那時你的哥哥若還在,不用你找他便自己尋上門來了。如此門庭複振,兄弟得完,卻不是天大的好事?”
燕青聽了,推辭道:“小人和夫人素昧平生,若厚顏受恩,是為無禮;我家主人自小養育於我,我若隨意背了他改換門庭,是為無義!無禮無義之人,豈配做夫人的門下?還請夫人三思!”
蔡氏冷笑道:“雖然素昧平生,但脫不得一個‘緣’字,緣分到了,甚麽都是浮雲!燕青,本夫人為國薦賢,操碎了心,隻要我從了我,你家主人無論有沒有行刺之意,我都可以赦了他!否則天理昭昭,法度無情!”
燕青聽著,進退兩難。這正是:
適才行到水窮處,方為坐看雲起時。卻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