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和尚與狀元
聽小頭目口稱不好,宋江急忙問道:“你待怎講?”
小頭目見鐵扇子宋清沒有飛來大力金剛腿,暗鬆了一口氣,趕緊回答道:“張順頭領下山請大和尚,李逵頭領也要跟了去,結果見麵才幾句話工夫,兩邊便嚷鬧起來,李頭領上前揪人,被大和尚一腳點翻,踩踏在那裏——現在那大和尚口口聲聲要叫咱們梁山管事的頭領說話哩!”
“啊?!”宋江一聽是大吃一驚!李逵這黑廝就是壞事的母子,屬於虛心認錯,堅決不改型的,有了鐵麵孔目裴宣接班傷腦筋後,宋江正好偷個懶,再不必往李逵身上費心思了。但這黑廝雖然脾氣不好,終究對宋江忠心耿耿,聽到他吃了虧,宋江抽身就往外飛跑:“眾兄弟都隨我來!”
一邊往山下趕,一邊問道:“張順兄弟呢?”
小頭目答道:“張順頭領苦求那大和尚不得,往聚義廳送信去了!”
混江龍李俊在旁邊聽夠多時,插口問道:“黑旋風和那和尚交手,走了多少個回合?”
小頭目道:“我的爺!還多少個回合?李頭領上去後,隻是一個照麵兒,李頭領就已經被大和尚踢翻踩住了。”
李俊和花榮對視了一眼,心下都是暗驚。李逵雖莽,但本身卻是好拳棒,如今在那和尚腳下一招即倒,雖然李逵粗疏大意是一個原因,但這和尚步下的身手實是非同小可。
花榮便問道:“這位大師可通名了嗎?”
小頭目答道:“未曾。張順頭領正和他客氣時,李逵頭領就點了撚子,然後就爆了起來,哪裏還顧得上通名呢?”
眾人聽了,都是苦笑。
來到山下,老遠就見圍著一群湊趣兒的路人——自晁蓋接掌梁山後,多行仁義,又經西門慶大力整頓,現在的梁山道路商旅繁榮,來往客人不但不怕梁山,連這一帶的官府都不用怕了。今天雖然見梁山的頭領吃和尚打了,但大家也不以為禍事,還是嘻嘻哈哈地圍住了等著看熱鬧。
小頭目上前叫道:“梁山及時雨宋頭領來了!閑雜人等都讓一讓!”眾人“轟”的一聲,閃出了一條路來,有人便向這邊行禮,宋江看了暗暗喜慰。
往人圈裏看時,卻見李逵垂頭喪氣地杵在那裏,臉上青一塊紫一塊,衣服上更是開了印染坊,密密層層都是鞋印子。也不用問,隻聽周圍人等的議論聲,就知道了黑旋風被踢倒後不服,口口聲聲罵和尚趁人不備,那和尚便鬆了腿讓他起身再打過。結果李逵爬起來七回,被和尚七次放倒,看的人都喝彩。鼻青臉腫後,李逵也心服口服了,再不敢強,和尚讓他罰站,他便站在那裏。
宋江聽了心道:“真神僧也!”走近看那和尚時,隻見他高人一頭,乍人一膀,虎目虯髯,顧盼間凜凜生威,真如一尊降龍伏虎的羅漢臨凡一般。宋江看了暗暗喝彩道:“若不是這個雄壯的和尚,怎能打得了黑旋風?”
那和尚見梁山上下來了人,眼光往這邊一轉時,宋江已經搶上去深深施禮,恭聲道:“小可及時雨宋公明,聽到有佛子光降道路,便派兄弟下山來請,誰知有這個孽障,居然衝撞了大師,實實地該打!我梁山管教不嚴,宋江這廂給大師賠禮了!”
聽宋江說得謙恭客氣,那和尚便點頭合什道:“阿彌陀佛!原來施主就是鄆城及時雨。西門慶呢?叫他來見我!”
宋江聽著,心中暗暗憋屈:“世人隻知有清河西門慶,竟全不把我鄆城及時雨放在眼裏!是可忍孰不可忍!”
深呼吸了一下,宋江忍氣道:“小可的兄弟張順,已經上山送信去了,各路頭領——這不是來了嗎?卻請大師賜下法號,稱呼間也不致失了禮數。”
和尚微微一笑,卻不答話——因為老遠處已有西門慶大叫一聲:“無嗔師兄,想煞小弟了!”大喜間人已經飛身衝來,撲倒在泥塗中,納頭便拜,無嗔口誦佛號,上前攙扶。
宋江聽到這和尚是西門慶的師兄,心中一涼:“不料想西門慶這廝又得強援!”
就在前兩天宋太公還彌留的時候,宋江暗暗收拾了一大包金珠,派張順給安道全送了去,隻求神醫救自家父親一條性命。安道全賭咒發誓,此病已非人力所能挽回,金珠辭而不受。宋江絕了指望後,不說老父天年已盡,反倒懷疑安道全是西門慶收伏的黨羽,故意見死不救!
心底存了這個智子疑鄰的念頭,冷眼打量西門慶的動靜時,自然是越看越象,因此這些天,他心中深恨西門慶,現在看到梁山下又來了西門慶的師兄,他第一個就難受起來。
西門慶被無嗔扶起後,囁嚅著道:“師傅他老人家可安健嗎?小弟被逼上梁山後,心中一直惶恐,不敢去龍潭寺領責……”
無嗔笑道:“師傅自然安好,倒見得你是個癡兒!你便是做了皇帝,不過是那個無色;做了賊頭,也還是那個無色罷了——又有甚麽分別了?師傅豈會與你計較這些皮相?”
西門慶聽著大大地鬆了一口氣,喜笑道:“阿彌陀佛,寧可如此吧!既然師傅不怪,我這便與師兄往龍潭寺拜見師傅去!在此之前,我來給師兄介紹梁山的英雄好漢!”
說著攜了無嗔的手,來到晁蓋麵前,抱拳道:“天王哥哥,這一位是小弟的同門師兄,法名無嗔。師兄,這一位就是梁山大寨主,江湖人稱托塔天王的晁蓋。”
無嗔合什行禮,晁蓋驚道:“無嗔?莫不是山東道上,號稱‘毒手藥王’的無嗔大師嗎?”
西門慶得意道:“正是!”
晁蓋聽了,早深深剪拂了下去,喜道:“山東河北但有時疫,必傳大師慈悲救苦之名。晁蓋早思拜見,隻是大師萍蹤俠影,實無跡可尋,今日相見,真乃天賜機緣,若不嫌棄晁蓋粗莽,便請上山寨略歇,好讓晁蓋早晚恭聆教誨。”
無嗔伸手相攙,但晁蓋硬是要行足禮,暗中一較力,二人便都知對方了得,互視一眼時,彼此均哈哈大笑,無嗔便合什道:“正要叨擾寶山。”
晁蓋便把李逵拉過來笑道:“今日卻是不打不相識,鐵牛兄弟是直爽的好漢子,卻不可因此事而心中怨怪!”
李逵早拜倒道:“好俺的爺!這大師傅既是四泉哥哥的師兄,何不早說?也叫鐵牛歡喜。今天的事情,都是鐵牛莽撞,大師傅若不解氣時,便再踢俺一頓吧!俺死不怨怪!”
無嗔也是綠林出身,雖然被佛法磨去了火性,但慷慨豪邁之氣不改,見李逵真誠,心道:“這黑廝雖然魯莽,但卻是至情至性,比世間虛偽譎詐之徒,卻要純樸得多了!”想著便取出一丸藥來,囑咐道:“以酒送服,必然消腫化瘀,再無傷痕。”
安道全也隨著西門慶下山來看熱鬧,此時一見藥丸,便見獵心喜起來,深深一嗅後,便讚歎道:“生木瓜、生枙子、蒲公英、生大黃、乳香……如此君臣佐使,真傷科聖藥也!”
無嗔聽著“咦”了一聲,轉頭朝安道全看了一眼,問西門慶道:“師弟,這位是……?”
西門慶忙答道:“這位是山寨新頭領,神醫安道全!”
無嗔動容道:“莫不是江南建康府安道全嗎?”
西門慶點頭道:“原來師兄也聽過安神醫名頭。”
無嗔轉身便向安道全深深合什一禮:“貧僧早聞安神醫之名,今日正好請教。”
晁蓋笑道:“此處非請教之所,便請大師上山。”
無嗔便伸手從人叢中拉出一個年青書生,笑道:“機緣如此,便同上梁山走一遭兒吧!”
西門慶看那年青書生,心中嘀咕:“此人是誰?看著好生眼熟,卻忘了在哪裏見過……”
這時晁蓋也問起年青書生來曆姓名,年青書生隻是恭謹施禮,無嗔卻是笑而不答,西門慶皺著眉頭苦苦思索。
眾人坐船過了金沙灘,直上梁山會客廳,會客廳的兩邊栽的都是高大的鬆樹,取蒼鬆迎客之意,陽光映照在那青年書生的臉上,影影綽綽中,西門慶心頭突然靈光一閃,大叫道:“原來是你!”
他終於想起來了——這書生不是別人,正是當年他往龍潭寺二次學藝時,與師傅悟非大師在大雄寶殿前看到的那個偷了香火錢的士子!
那時候的青年書生,生得麵皮黃瘦,滿臉餓紋,百結的鶉衣會張嘴說話,於無聲處說他是天下倒數得著的寒士;但現在的他,臉頰豐腴了不少,氣色也轉變了過來,身上穿了件半新不舊的袍子,氣度頗為瀟灑從容——若不是鬆蔭裏漏下的陽光打在他臉上,讓西門慶想起了那張佛前燈火下黯淡的臉,西門慶萬萬想不到這個和自家師兄走在一起的青年書生,就是當日跑去偷龍潭寺香火錢的士子!
被西門慶這一聲大喝,眾人皆停下了腳步看著他們。西門慶卻不是當眾揭人之過的性子,隻是微微一笑,向那愕然的書生拱手道:“我當是誰,原來是當日龍潭寺大雄寶殿暮色中的舊友!兩年未見,閣下風采迥異,倒叫我好懸沒認出來,失禮!失禮!”
那書生一聽“龍潭寺大雄寶殿佛前暮色中的舊友”,臉上一紅,卻歎道:“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果然是人在做,天在看啊!三奇公子所言不錯,小可就是當日佛前偷香火錢的那個小賊!”
西門慶見這書生敢做敢當,已是知悔,心下芥蒂全消,便笑問道:“不知閣下尊姓大名?”
無嗔大笑道:“昔日的小賊,卻是今時的狀元——此人非別個,就是山東臨清辛卯科的狀元郎——江南!”
此言一出,梁山眾好漢麵麵相覷——開天辟地啊!賊窩子裏,居然來了一位狀元爺!這事情不但空前,隻怕也是要絕後的了。這正是:
上山前有佛羅漢,入座後隨紫薇郎。卻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