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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七章 激辯

  宋江聲譽雖大,但也隻不過是仗著家財廣有,拿錢虛堆出來的名頭,自身並無多大本事,此時被西門慶正言厲色一激,立時便心驚膽怯起來。


  吳用見西門慶變了麵皮,表現得咄咄逼人,心中念頭一轉,先給西門慶扣頂帽子,來個下馬威。於是起身喝道:“四泉兄弟,這聚義廳中是何等所在?放著晁天王不死,眾弟兄都在,哪輪到你高高在上,叫囂起來?還不快快從那台子上下來?這般吵嚷,成何體統?”


  卻見西門慶腕子一翻,手中木榔頭在台麵上重重一擊,聲音震耳驚魂,將吳用餘下的誅心之言盡數堵在了哽嗓咽喉之內。西門慶斜睨著吳用,冷然道:“假亮先生,這高台卻有個名堂,叫做圓桌議事,當初設計這架聚義廳中的圓桌之時,我便稟明了天王哥哥——若山寨中有猶疑不決之事,這圓桌便是決議之台。今日我做為事件之提議人,便站在這高台之上,開咱們梁山圓桌會議之先例!——假亮先生,你且請暫退,換公明哥哥來說話!”


  吳用聽著愕然,將眼向晁蓋一望,卻見晁蓋摸著頭道:“四泉兄弟說的這件事,實有!實有!原來這個高台,居然還能派這個用場?倒是出人意料……”


  聽到晁蓋承認了,吳用心中大恨:“這是多大的事情,晁蓋哥哥竟然也不跟我商量一下?”


  其實,當日西門慶隻是揀無人的時候,在晁蓋麵前輕描淡寫地隨口一提,晁蓋粗疏,也不當回事往心裏去,就這麽被混過去了,今日吳用大帽子壓人時,正好拿來堵這廝的嘴巴,正是恰如其分。


  吳用的陰招雖然沒有得逞,但宋江得了他的援手,終於也緩過氣來,當下定定心神,壯壯膽量,便向中間高台上的西門慶笑道:“四泉兄弟,你忒也性急了!不錯,這私鹽鹽路之議,確實是小兄和軍師經過深思熟慮之後,才向晁蓋哥哥進了言。須知如今我梁山人口日多,錢糧卻短少,雖有兄弟你的妙計解了一時的燃眉之急,但終究要為日後打算,思一長久之策方可。因此小兄和軍師籌謀,於兄弟貨棧發局計劃之外,別辟一條私鹽的商路,必有拾遺補闕之功效!”


  聚義廳中眾好漢聽了,大部分人都是一腦門子漿糊,根本弄不清楚這所謂的私鹽道路究竟是怎麽一回事,隻是左看看宋江,右看看西門慶,擔心這二人過於爭執起來時,不免壞了兄弟間的義氣。


  卻見西門慶收斂了鋒芒,心平氣和地衝晁蓋一抱拳道:“方才小弟心中有氣,性子急了,因此說話未免高聲,驚擾了聚義廳,還望天王哥哥恕罪。”


  晁蓋與左右相視而笑,揮手道:“四泉兄弟忒也滴答客氣了,飛揚勇決,正是我輩好漢本色,何須恕罪?”


  西門慶點點頭,又轉向宋江,說道:“公明哥哥,我知你一片公心,為山寨大業著想,但這私鹽鹽路之議,卻是未見其利,先見其弊!”


  宋江吳用聽了,異口同聲道:“何以見得?”宋江的口氣平淡,隻是疑問;吳用的語氣中卻已經是怫然不悅,根本就是在質問了。


  西門慶道:“兩位哥哥鹽路之議,本是欲為我梁山開拓財源。但此議一出,卻等同於虎口奪食,一舉得罪了京東兩路上多少英雄好漢?想我梁山剛剛崛起於山東,便如此霸道起來,這等有失人心之事,如何做得?還請三思而後行!”


  吳用聽了,先便大笑了起來:“哈哈哈,我隻說四泉兄弟有甚麽高見,原來卻是這般迂!兄弟你須知,當今世界,正是弱肉強食,我梁山今日崛起,便當順風順水,狠撈它一票才對!若錯過了這正得運的時候,隻怕是悔之晚矣!各位弟兄請想,咱們是做什麽的?是強盜啊!吃的就是這碗飯,現在要人有人,要力有力,不緊著把日後的衣飯搶出來,難道日後大家夥兒去討飯不成?私鹽暴利,若咱們弟兄獨霸了這山東道路,金滿堂銀滿地,隻在眼下!卻不勝過四泉兄弟你那貨棧發局多矣?”


  西門慶反駁道:“假亮先生此言差矣!弱肉強食,真禽獸也!我輩為人,當勝於禽獸,豈能效禽獸之所為,不以為恥,反以為榮?今日之梁山,之所以威震山東,正因為弟兄們以義氣為先,苟且之財,絲毫不取,義所當為,生死不避,因此四下裏豪傑欽服,紛紛前來投奔,這才有了山寨如今之氣象。若是一朝得勢,便將江湖義氣置於腦後,見利而隻顧鯨吞鱷食,豈不令天下英雄齒冷,寨中兄弟離心?那時強敵樹於外,兄弟怠於內,隻怕梁山之衰敗,就在目下!還說甚麽金滿堂銀滿地?”


  宋江插話道:“四泉兄弟,你說得過了!咱們山東道路上,私鹽流通之道路一日不統一,紛爭便一日不息,爭多論少,明爭暗鬥,看著實在令人痛心。小兄我若是有心無力還則罷了,如今卻有我梁山這群虎狼一般的兄弟們助著,正是為全山東道上的好漢們謀福利、平紛爭的好時候,私鹽道路一統一,可以省下多少爭鬥?這不是功德無量的盛舉嗎?這是大義之事,又可以賺錢,咱們為甚麽不做?”


  西門慶抗聲道:“哥哥反說了!如今山東道上,各路販私鹽的好漢確實各自為政,互不統屬,爭鬥雖有,但亦隻是小打小鬧,若哥哥意欲站出來調停調停,那還罷了,現在卻是要借調停之名,侵吞私鹽道路,如何能瞞得過天下明眼人去?如今各路販私鹽的英雄好漢都已經集合起來,以祝家莊為首,暗中準備與我梁山一較高下,那時刀兵一起,便是血流成河,還說甚麽謀福利、平紛爭?有甚麽功德無量?”


  吳用冷笑道:“四泉兄弟這話,卻不象是個道上的好漢說的。咱們梁山精兵過萬,講武堂練出了多少精銳將校,難道就窩在水泊裏發黴不成?養兵千日,用兵一朝,這千古之理也。何以用兵?不就是為了爭利嗎?私鹽之利,百業為最,這鹽利不爭,還爭何利?今日眾私鹽販子聚在一起與我梁山為難,正是天奪其魄,隻要我等團結一心,將其眾一舉擊潰,大業必然成矣!”


  宋江也幫腔道:“正是這話!年年灑血,何如灑血於一年?隻要咱們梁山一戰定乾坤,破了那群烏合之眾,統一了山東私鹽道路,那時再開恩市惠,江湖上的好漢必能明白我等的一番苦心孤詣!”


  西門慶搖頭道:“公明哥哥和假亮先生,將這用兵之事說得忒也容易了!蕭讓哥哥,老子《道德經》有言——師之所處,荊棘生焉。大軍之後,必有凶年——請哥哥將這話兒解釋給眾家兄弟聽聽如何?”


  聖手書生蕭讓聽到西門慶點了自己名字,一時愕然,站起身指著自個兒的鼻子道:“我?哦!哦!師之所處,荊棘生焉。大軍之後,必有凶年的意思就是——打仗時軍隊經過的地方,就會長滿荊針棘草。為什麽呢?因為兩軍交鋒,血肉橫飛,再加上人踩馬踏,這地就會被血泥給板結住了,那時除了荊棘這類頑強的野草,就甚麽都長不出來了。至於大軍之後,必有凶年,各位請想,打仗就得死人啊!戰時隻求一勝,哪裏顧得上掩埋死人,死人屍首爛化在那裏,必然橫生瘟疫,此其一;兩軍交鋒於廣野,踐踏良田,損毀莊稼,必然造成糧食歉收,此其二;交鋒殺戮,有傷天和,必為鬼神不喜,那時降下種種災殃,或冰雹、或幹旱啊等等等等,此其三——所以老子才說,大軍之後,必有凶年,孫子也說,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聚義廳中眾好漢聽著,都是呲牙一樂,暗道這蕭讓哥哥真是有意思,老子既然說了話,還有孫子說話的餘地嗎?這輩份是怎麽整的?不過大概的意思,大家還是聽懂了。


  西門慶這時道:“各位兄弟請想,咱們梁山,剛剛走上正軌,糧食初足,商路初辟,若在此時生出戰事,就好象種下一棵小樹,卻來亂搖它的根本,揪它的枝葉,這棵小樹還長得成嗎?那時兵鋒一交,豈能驟解?我梁山四下裏所屯之田,首先便要毀於戰火;戰端一開,商路就此斷絕,四下裏商人不來,誰與我梁山資糧?雖然八百裏湖蕩鮮魚管飽,但難道讓眾家兄弟天天吃魚?那豈不成了天貓了嗎!”


  有那挑嘴的人聽了便跳了起來,大叫道:“豈有此理?咱們上山後,大口酒,大口肉,何等快活?幹吃魚的日子,豈不叫人嘴裏淡出個鳥來?”一時不少人紛紛附和。


  西門慶又道:“絕了商路,沒了酒肉,還是小事,若沒有了膠革、生漆、镔鐵、箭竹這類物資壯大我梁山,隻怕我梁山氣運,真的要絕了!”這正是:

  四隻紅眼貪暴利,一張快口駁奸邪。卻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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