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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七章 報仇

  “小王,你那仇人,便交予你處置了!”


  西門慶這一言雖然說得輕描淡寫,但聽在小王耳朵裏,卻恍若晴天霹靂一般!一時間,小王腦海中一片“嗡嗡”作響,滿身的血液都“噌噌”的直湧進囟門裏來,呆了仿佛天長地久的一瞬間後,突然吼一聲,瘋虎一般搶過旁邊弟兄手裏的一柄長槍,磕磕絆絆往姓張的那廝身前直撲了過去。


  姓張的那廝慣食民脂民膏,整個身子肥肥壯壯,人形獸相一看就不是善類。先前被小王認了出來,大難臨頭之下,這廝拚命的求饒,旁邊的梁山學兵唯恐他的嘶嚎打擾了西門慶說話,索性用麻繩蛋子把這廝的嘴堵了起來。這時見小王凶神惡煞一樣直撲過來,那副如欲擇人而噬的嘴臉隻驚得姓張的魂飛膽裂,無奈被封著口,縛著身,卻躲到哪裏去?隻好象待宰的肥豬一樣,哼哼著在地下拚命扭曲滾動罷了。


  眼見小王紅了眼睛,將手中長槍高高舉起,就要勁穿而下,卻聽一聲大喝:“槍下留人!”四下裏的梁山學兵先是一愣,但隨即出手,抱住了小王——卻原來,那大叫槍下留人者,又是西門慶。


  西門慶緩步來到小王身邊,拍拍他的前胸後背道:“銜冤百日,報應一朝,若隻是一槍了結,豈非便宜了他?何況此地明堂淨宅,郭盛兄弟方才一箭射倒一人,我這心裏已是過意不去,若再被此賊黑血所汙,穢濺華堂之下,蔡大人麵上須不好看。我見後園處有一錦鯉之池,在那邊行事,卻要暢意方便許多。”


  小王被西門慶不動聲色在胸前背後一陣推拿,胸臆間岔著的那口逆氣被理順了,終於從失心瘋的狀態中緩了過來,這才哽咽著向西門慶說道:“多……多謝西門頭領了……”


  西門慶笑著點頭,向架著小王的幾個學兵說道:“好啦!放開王兄弟吧!今日血債血償!”


  小王也點點頭,伸手揪起姓張的仇人的衣襟,直拖著那廝向後園去了。


  西門慶轉回身來,笑容可掬地向蔡九知府伸手揖讓:“此地非是講話之所,知府大人裏麵請!”


  看了看黃文炳,西門慶又笑道:“黃通判也請!”


  黃文炳雖然看著西門慶鳩占鵲巢反客為主,卻是敢怒不敢言,蔡九知府更加連怒都不敢了。當下勉強按捺住心跳,蔡九亦伸手向西門慶虛邀:“大王請!”


  在殺氣騰騰的眾梁山學兵簇擁之下,蔡九知府和黃文炳戰戰兢兢直進後堂,這段路雖然不長,對二人來說,卻好象已經在無旅店的萬裏黃泉路上走了一萬年一樣。


  到了廳中,分賓主落座,蔡九知府揣摸西門慶臉色,卻見其人臉上一片莫測高深,忍不住心下忐忑;黃文炳雖然比草包的蔡九知府精明了萬倍,但他偷眼覷視西門慶時,也是心中栗六,空生雲闊淵深之歎。


  一時間,蔡九知府和黃文炳都不敢開言,西門慶卻是泰然自若,邊吩咐手下上茶,邊笑道:“點茶功夫,以‘色’與‘浮’為上,最難得的就是好器皿。平日裏我倒也苦練茶藝,可惜卻尋覓不到好茶器,茶之乳花咬杯一道,終究差了火候。不想今日卻在知府大人府上,看到了福建建窯的極品黑釉銀兔毫,我西門慶真好福運也!一時見獵心喜,便借花獻佛,且請知府大人和通判大人鑒賞一盅香茶。”


  蔡九知府和黃文炳麵麵相覷,這才知道原來西門慶還是個“雅賊”。二人一時唯唯諾諾,卻想破了腦袋,也想不透這個“雅賊”肚子裏打著的是甚麽主意。


  宋代的茶葉是製成半發酵的膏餅,飲用前先要把膏餅碾成細末放在茶碗內,沏以開水,因此稱為“點茶法”。此時西門慶扇起紅泥小火爐,一時間水沸茶熟,提壺跨盞,動作瀟灑蘊藉,既具備技藝性,又富有表演性,隻看得蔡九知府目眩神迷,暗暗叫好。


  當今天子趙佶,羨慕蘇東坡、蔡君謨等文人們“鬥茶”茗戰的佳話,常常邀請蔡京等寵臣“鬥茶”,蔡九是蔡京的幹兒子,秉承上意之下,對此“鬥茶”之道下了功夫精研,隻盼有一天能覷個機會,以此道得蒙聖寵,從此飛黃騰達,直入樞密閣中,也混個位極人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那時蔡京又算甚麽東西?


  所以,這蔡九雖然是九流的知府,但說到鬥茶,他倒是大宋有數的名士。今日一見西門慶點茶時的身段氣派,蔡九心下不由得暗喝一聲彩,思忖道:“此人談吐不凡,於茶道之上更有如此精湛的本事!若他有意受了招安,光憑這番鬥茶的手段,其人前程就不在那位高太尉之下!”


  蔡九心思動得快,西門慶分茶注茶的動作更是不慢,轉瞬間,三盞湯色鮮白,水痕不露的香茶已經斟酌完畢,西門慶輕輕端起一杯,笑道:“好茶好器,足以令人風生兩腋。二位大人也請啊!”


  黃文炳知道今日既然落入梁山賊寇手中,隻怕是凶多吉少。最初的驚惶過後,早已橫了心,反正除死無大事,索性便坦蕩了胸懷,倒要看看麵前的這個西門慶有甚麽手段!心中想得通達,舉止便見灑脫,見西門慶伸手相讓,便端起杯來,“咕”的飲了一口,暗裏道:“便是杯中有毒藥,我黃文炳也絕不讓你們這些賊寇來硬灌我!”


  蔡九看著黃文炳那般牛飲,麵上閃過一絲鄙薄,當下正眼也不再看他一下,隻是翹起了蘭花指,優雅地奉起了自己麵前的那盅茶,先以鼻嗅其水氣所附之馨香,眯眼一歎,然後看著那著那咬盞的乳花,胸有成竹地讚道:“大王這一盞茶,其中是有道理的……”


  還未等蔡九將其中的道理闡述出來,就聽窗外不遠處,傳來“啊”的一聲慘叫,其聲九曲,實不知要受到何等的驚嚇,才能發出如此曲折綿長的慘叫聲。


  西門慶笑道:“這個卻是疏忽了,這廳子外邊不遠處,正是那錦鯉魚池,我們在這邊品茗,那邊卻在報仇索命,卻是擾了大家的一腔清雅。”


  猛聽魚池邊傳來炸雷般一場爆吼:“姓張的!我哥哥與你有啥仇?你殺他六槍,虧你也能下得去那毒手?你還是人嗎?畜牲也不是好畜牲!我把你祖宗的,你也有今天?你害得我一家家破人亡,現在就讓你得報應!報應!”


  姓張的那廝口中的麻繩蛋子肯定已經被掏出來了,這時隻聽到他在那邊廂苦苦哀求:“王大哥,王叔,王爺爺!那不關小人的事啊!是上官差遣,小人不敢不從啊!爺爺啊!上頭硬派下來的差事,括田時如有刁民作怪,準許有若幹的死亡名額,好殺雞給猴看。令兄的死,其實是那些上頭的相公老爺們吩咐的,小人也是被逼迫的,卻實在是不關小人的事啊!”


  卻聽小王嘶吼道:“狗賊!你殺我哥哥六槍,我看得清清楚楚,怎的不關你事?今日先鍘了你,再收拾別的害民的狗官!”


  接著“咣啷”一聲大響,聽在耳中,寒在心上,蔡九知府和黃文炳都是麵無人色,光聽那聲音,他們就仿佛看到有一口森寒的鍘刀已經張開了饑不擇食的雪盆大口,在他們麵前磨牙霍霍。


  錦鯉池邊,姓張的那廝的慘叫聲突然拉長轉烈,完全失了人味兒:“王爺爺饒命!王爺爺饒命!王爺爺活我!王爺爺活我啊!”


  然後小王的聲音變是激越悲苦起來:“屈死的爹娘哥哥啊!你們在天之靈別散,小王我今天要替你們報仇了!”


  祝禱到最後幾字,聲音猛然間一獰,就聽姓張的“啊”的一聲短促慘叫,令黃文炳和蔡九知府膽顫心驚。蔡九知府手指一軟,原本捧著的那個杯子不知不覺間已經掉落在桌麵上,在茶湯淋漓中亂滾。


  西門慶向蔡九知府笑著,點頭喝彩道:“果然是官窖出的好器皿呐!你聽這杯子與桌麵相碰觸時的音聲,均勻而不亂,果然是金聲玉振。十萬金珠何足貴?不若良工巧匠指下一丸土!知府大人,你說呢?”


  蔡九知府這時,哪裏還能說得出話來?就聽那小王瘋狂地咒罵著,“喀啷啷”、“喀啷啷”,那鍘刀刀身與刀台不斷地摩擦咬合,期間夾雜著姓張的那廝或長或短的慘叫聲。


  “王爺爺!饒了我吧!饒了我吧!……殺了我吧!殺了我吧!”那慘嘶聲抑揚頓挫,漸漸由高走低,但偶爾不知鍘到了甚麽關鍵地方,又突然高亢那麽一下,然後再漸漸地低下來、低下來。


  聽著窗外慘叫聲,西門慶麵色不變,向蔡九知府微笑道:“李義山有詩一句:留得殘荷聽雨聲。世人種荷,摘其花食其藕後,尚要留下殘梗,聽其雨中嗚咽之聲取樂。可是——知府大人,民眾可不是那逆來順受的殘荷啊!”這正是:

  且抑貪心思後路,莫當人民是殘荷。卻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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