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公子義氣江湖行(一)
武鬆刺配孟州的宣判一出,清河縣自李知縣以下,皆是大失所望,無不暗中抱怨道:“我們的文案狀辭,都做得滴水不漏,武都頭按理本當無罪釋放才是,如今卻偏偏刺配兩千裏外孟州,這還有天理嗎?這還有王法嗎?”
一時間,東平知府陳文昭的名譽,在清河官場的小圈子裏頓時敗壞了許多。
武大郎倒是心滿意足。他雖然也和清河官吏結交,但學不來他們昧那良心。自家兄弟確實殺了人,背了債,能逃脫出性命來,已屬萬幸。反正自家現在已經有了錢,刺配二千裏外,也吃不了大苦頭,隻盼著兄弟在孟州好好贖罪,自己也天天在佛前道觀給他供功德炊餅,待碰上那皇恩浩蕩之日,天下罪囚減等,兄弟也能從苦海裏掙紮出來,重回清河,再做良民。
東平知府陳文昭發落已了,當廳押了文貼,著兩個防送公人領了,免不了是王五、趙六。解押武鬆去孟州交割。
王五、趙六押著武鬆出了府衙,早有武大郎在門前伸長著脖子等候,一見兩個公差,便上前施禮道:“二位端公大哥,旁邊酒樓,小人已經備下了水酒,還請二位端公大哥賞臉一行。”
原來宋時的公人,都稱呼做端公。那端公本來是唐朝禦史的尊稱,以其在台端也。到了宋朝竟以此稱呼普通差役,於前朝官員的卑視之意,也可見一斑了。
若是旁人,王五、趙六必然要拿拿身份,刁難刁難,便是多榨一串錢,也是好的。但武大郎是赫赫有名的地廚星,東平府中哪個不知,誰人不曉?王五、趙六哪敢怠慢?急忙搶著回禮道:“武星主說的哪裏話?星主跟咱們弟兄說話,才叫賞臉。若有什麽話,當麵吩咐了便是,何須備酒?”
武大郎道:“禮不可廢。”當下頭前帶路,把兩個解差引進酒樓裏去了。武鬆在後麵跟著,幾次想跟哥哥說話,武大郎隻是轉過了頭不理,武鬆也隻好訕訕地隨著。
到了酒樓中一個閣兒坐下,酒保小二哥早擺下酒盞,菜蔬、果品、按酒都搬來擺了一桌,武大郎請王五、趙六落座後,便開門見山地道:“二位端公,我武家家門不幸,出了這個孽障,犯了事,倒要連累二位跋涉兩千裏地去送他,這時節正是五月暑熱天氣,一路上的風塵曝曬,卻是生受了二位,卻讓我武植心中怎能過意得去?因此,舍了這張老臉,想請二位端公押著我這兄弟,先回清河縣一行,去家裏打點盤纏行李,也能體體麵麵的恭送兩位端公上路。”
王五、趙六聽了,滿口應承:“武星主,我們也是有人心的,武都頭是我山東的打虎英雄,我們不看顧他,誰看顧他?星主盡管放心,咱們吃過了酒,這便一起往清河去。若武都頭身上棒傷疼痛,便在家中好好將養幾天,亦無不可。否則大熱天棒瘡發作起來,那可是要命的勾當。”
武大郎極口稱謝,將兩個小口袋推了過去,:“兩位端公,這一趟孟州之行,山遙水遠,來回耗費時日,若是二位家中因此少柴缺米,豈不是我兄弟的罪過?些須兒微意,請二位端公收了安家使用。至於路上的盤費,到了清河,自然籌措得足足的,再請二位端公上路。”
王五、趙六見口袋不大,心中嘀咕武星主小氣,竟然真的以“微意”來送人,豈不是忒也吝嗇了嗎?誰知二人打開袋口一張,隻驚得瞠目結舌,原來是西門慶從東京帶回來的金葉子,又派上用場了。
得了武星主知遇之恩,王五、趙六恨不得把胸膛拍碎了,當下用畢酒飯,回自家交待了金子,二人便押著武鬆,取路直奔清河縣而來。武大郎酒樓中管待過二人後,早已自去了,至始自終,沒有朝理武鬆一句,讓武鬆如坐針氈。
王五、趙六第一得了金子,第二又敬服武鬆是條烈漢,因此一路上隻是小心伏侍武鬆,不敢輕慢他些個,一路迤邐直奔清河縣來。這一日剛來到縣城門口,就見一個提著果籃兒的小廝歡聲大叫:“來了!來了!”然後旁邊的茶棚裏跳出又一個小廝,騎上一匹白馬,飛一樣跑進城裏去了。
鄆哥早跑上前來見禮:“兩位端公好。新鮮果子,最解行路口渴,兩位端公隨便用些,也是小人的一點窮心。”
王五、趙六看了武鬆一眼,武鬆點點頭,王五便笑道:“既如此,咱們弟兄就不和小哥兒客氣了!”說著伸手入籃,先撿好的出來,送到武鬆手裏,這才和趙六大吃了起來。
武鬆便問道:“鄆哥,你卻在這裏做什麽?”
鄆哥笑道:“好教武二爺得知,西門大官人安排了我和他家玳安,在這裏專等武二爺大駕到來。”看看兩個公人正坐在茶棚裏一口果子一口茶吃喝得痛快,鄆哥翹起了大拇指一搖:“武二爺,應伯爵那狗才一家,殺得忒也痛快!若不是那天鄆哥吃得醉了,跟武二爺一起去,便打個下手,也是我鄆哥兒義氣一場!”
武鬆停住了口中咀嚼,注視了鄆哥的眼睛:“鄆哥,你真的以為,殺人是一件很痛快很豪放的事?”
鄆哥點點頭,帶著豔羨的神色道:“現在清河縣中,說到武二爺刀不留人,殺盡了應伯爵一幹奸賊時,誰不是沒口子的讚歎?連過路的行院人家,都把這故事編成話本兒去唱,咱清河除了西門大官人還魂娶鬼的故事外,現在又添上了武二爺打虎殺賊的故事,聽著就讓人提氣!”
武鬆看著鄆哥那張年輕興奮的臉,慢慢地搖著頭,目光深深地注視到了鄆哥的眼睛裏去:“鄆哥,我有幾句話,你卻要記清了!”
鄆哥見武鬆說得鄭重,不敢怠慢,連連點頭道:“武二爺請講,鄆哥必然牢牢記在心裏!”
武鬆深吸一口氣,說道:“鄆哥,我武二隻是個莽夫,大道理說不來,我隻能告訴你——殺人不好!殺人是會後悔的!後悔就是那種說不出來的悔,讓人吃不香睡不好,半夜做夢都是噩夢那種!在牢裏的那些日子,我真是怕,不是怕殺頭抵命,而是怕就這麽死了,從此再沒有了贖罪悔過的機會!鄆哥,萬一你以後一時壓不住火,便想揮刀相向於無辜的時候,希望你想一想今天我的話吧!”
鄆哥臉上露出迷茫之色來,輕聲嘀咕道:“你是英雄啊!英雄怎麽會怕?”
武鬆滿臉自嘲之色:“甚麽英雄?真正的英雄,是象西門大官人那樣,於無聲無形中扶危濟困,解人急難,正象我師傅周侗當年教誨的那樣——大智若愚,大勇若怯,我武二蠢才一個,算甚麽英雄了?”
見鄆哥還是滿麵朦朧之狀,武鬆歎了口氣道:“也許你們少年人,聽不懂我這些話。鄆哥,反正你記住——痛快也好,義氣也罷,都不在這殺人上頭!”
鄆哥正沉思間,突然聽到城門裏一陣喧嘩,早接出一排人來,亂哄哄道:“原來是武二哥回來了!”這正是:
若說英雄必嗜血,且看屠夫也稱王。卻不知來者有誰?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