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1 再入龍潭
西門慶和悟非大師都是痛快脾氣,二人說走便走,西門慶便先去後宅,告知月娘自己前往龍潭寺之事。
月娘見自從李嬌兒死後,西門慶一直鬱鬱寡歡,有時更將他自己鎖在書房裏數日不出,也不知在瞎想些什麽,心上早已懸了一根針,唯恐西門慶悶出什麽病來。今日聽到他要回師門學藝,心下先暗念一聲“阿彌陀佛”,早已千肯萬肯了:“夫君盡管前去,便是換換環境也好。家中之事,自有為妻照應,不必掛心。”
一邊說,一邊命丫環趕緊打疊西門慶的隨身衣服和諸般用具。西門慶搖手道:“不必忙亂了,我今天去龍潭寺,是去吃苦的,連我自己都嫌多餘,更不用說那些身外之物了!”說著又到了供養著李嬌兒靈位的靜室之中。
西門慶輕輕地上了三柱香,默默地站了片刻,月娘悄悄地在旁邊陪著他。
過了一會兒,西門慶轉身出屋,又對月娘道:“我走後,嬌兒這裏的香火沐掃,就全仗你了!”月娘含淚點頭:“官人放心。”說畢,大睜著兩隻淚眼,目送西門慶進前宅客廳去了。
西門慶進了前廳,早有武大郎起身招呼“西門仙兄”,又有傅二叔、賁四兩個人恭聲叫道“西門大官人”,還有西門慶家的家人,七長八短站了一屋子。
落座後,武大郎便問道:“卻不知西門仙兄喚我等來有何要事?”
西門慶便把自己準備回龍潭寺二次學藝之事說了一遍,最後總結道——生藥鋪之事,傅二叔主之;春後的清河第一樓之事,賁四主之;功德炊餅標準化合約拍賣之事,來旺主之;驚蟄後帶領饑民開荒之事,來保主之。還有其他人等,在旁襄助。
又叮囑武大郎道:“武道兄,你卻是個閑散的,可在每日功德炊餅圓滿出籠後,四下裏走走看看。若有那徇私怠慢的,盡管嗬斥,令其上進;若十分不堪,便送進提刑衙門裏去——這等憊懶奸狡之徒,留著他們做什麽?”說到最後一句時,已是聲色俱厲。
武大郎連稱“不敢”,傅二叔、賁四、來保、來旺等人心裏卻均是一凜。西門慶自地府還魂之後,雖然待夥計下人們寬厚了許多,但他身上的那股隱隱之威,卻是越來越重,讓人就象是站在隱藏著潛龍的深淵邊上,雖然此刻風平浪靜水波不興,但自身若敢輕舉妄動,立即便有猛龍出淵撲攫而來,那時便是不測之禍!
諸事交待完畢,西門慶說聲:“年後再見!”到書房請出悟非大師,師徒二人出門飄然而去。
西門大官人一走,眾人突然間沒有了是瞻的馬首,私下裏不免有些手足無措。但彼此照應著,倒也一件事一件事的挨了下來,卻也沒出什麽疏漏。慢慢的,大家便也鬆了一口氣——原來西門大官人說得沒錯,人世間的事,沒有強人也一樣能幹!
再說西門慶跟著悟非大師出了清河南門,便向西南臨清方向行去。兩地相隔百裏,說遠不遠,說近不近,路上悟非大師要考較一下西門慶的功力,因此腳下塵沙不起,卻是漸行漸快。
西門慶提氣緊緊跟上,萬幸他身上沒有那些累贅的行李物品,雖然步伐起落時略顯辛苦狼狽,但仗著三個月來天天在練功房中勤修苦練,總算沒有被師傅甩到後麵。
悟非大師暗中點頭,對於西門慶始終堅持練功這件事,暗暗感到滿意。世界上多少人,富貴之後,便忘了自身的修養,卻把好好的根骨白白的葬送了。相比之下,西門慶還能堅持天天練功不輟,實在難能可貴。
行到天將黑時,龍潭寺已經在望,見悟非大師腳步慢了下來,西門慶這才楹了一口長氣道:“師傅好快的腳力,徒兒幾乎便要跟不上了!”
悟非大師笑道:“說到腳力之健,天下有誰能快過江湖號稱神行太保戴宗的戴院長?你休要坐井觀天,小覷了天下英雄!”
西門慶心中一凜,便問道:“師傅,那戴宗戴院長,我也曾聽得他的名字,說他日行千裏,夜走八百,比起那昭陵八駿來也不遑多讓——世間真的有如此人物嗎?”
悟非大師道:“那戴院長身懷異術,善做甲馬,神奇莫測,卻不是尋常綠林中手段。天下之大,奇人異士更是在所多有,因此你日後便是學藝有成,也不可生自矜之心,須記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西門慶一聽苦笑,師傅說什麽,話尾巴後麵都要以一句訓誡來敲打敲打自己,自己這不是成了受苦的沙袋了嗎?但轉念一想,不如理解為師傅對自己寄予了厚望,所以才時刻警醒著自己,這樣想心裏頭更舒服一些。
再想想,自己這個西門慶前科實在不好,也怪不得師傅要經常用包著棉花的木魚槌來敲打敲打他了。什麽叫前世不修?這就叫前世不修,所以隻能自作自受了。
師徒二人說著話,已經進了龍潭寺,一別十年之後,舊地重遊,讓再世為人的西門慶不由得感慨萬千。
看著四下裏無人,西門慶忍不住問道:“我那些師兄弟們呢?”
悟非大師道:“天色已晚了,他們必然是在後麵積香廚裏進晚齋。”
轉過遊廊,來到大雄寶殿時,師徒二人同時看到殿前有一人,正在那裏呆呆地走過來,走過去,兩眼愣怔著,不時向佛像前看一眼,眼色中充滿了猶豫與掙紮。
看到那人形色尷尬,師徒二人便都站住了,悟非大師搖搖頭,悄聲對西門慶道:“無色,背過身去。”說著,他先把身子背了過去,合掌誦佛:“阿彌陀佛!”
西門慶丈二的和尚摸不著頭腦,隻好也跟著師傅背轉了身,但好奇心實在是忍耐不住,見悟非大師瞑目誦佛,便側眼偷偷的向大殿上瞄了過去。
他和悟非大師所站的這個位置,正好可以看到那個殿前人,而那個殿前人卻看不到他們。仔細打量時,卻見那人頭戴舊儒巾,身穿破布氅,殿前供佛的燈火照在他的臉上,可以清楚地映出他黃瘦的麵皮,臉上頗有些乞兒氣色,但舉動行走之間,卻又流露出詩文的風度來。看身量,約有二十餘歲年紀。
西門慶心道:“此人是誰?看那眉眼,若吃得飽時,也當是個翩翩佳公子,隻可惜此刻卻是明珠蒙塵了。”
那青年在殿前來去走了半天,似乎心底有件什麽事情,好生委決不下,西門慶暗想:“怪不得說,人的眉眼會說話,這人的心裏,也不知包含了多少煩擾,多少愁苦!”想想從前的自己,倒和他有些同病相憐起來。
那人在殿前踱來踱去,把拳頭握得緊緊的,把牙咬得格格直響,幾次想要跨步進殿,卻又退了回來,然後就是一陣全身顫抖,那臉上也是青一陣白一陣的。
西門慶看著,倒不由得替他難受,心說這位不知哪裏來的兄台到底是想要幹什麽?莫不是想要出家,卻又舍不得家裏的妻兒老小,所以才在這裏掙紮?
正在此時,龍潭寺後香積廚裏突然響起了幾聲清亮的鍾鳴聲,這表示龍潭寺的僧人們已經用完了晚齋,準備佛前做晚課了。
殿前那人全身一震,驀然間用力一跺腳,哽咽著嗓子道:“罷了!罷了!”說著飛身撲入大雄寶殿,摟起佛案上的功德箱,把其中的香火錢往懷裏一傾,然後丟開空箱,抱緊了懷,轉身疾走!
一轉身間,西門慶看到他已經是淚流滿麵!
賊!不管他流不流淚,都無法掩蓋他偷錢這個事實!西門慶正想挺身而出,卻覺肩上一緊,嘴巴也讓人捂住了。
直等到那人跑得沒了影子,悟非大師才把按住西門慶的手鬆開了。
西門慶一得自由,馬上大叫起來:“師傅,那人是個賊啊!他偷寺裏的香火錢!我去把他追回來!”
剛回到龍潭寺,就碰到有人來偷師門的香火錢,這怎能不讓西門慶火冒三丈?
西門慶卻不知道,那個偷錢的寒士一口氣跑出了夜幕下的龍潭寺,躥進寺前的鬆林中後,突然撲倒在地,揪著地下的枯草抑製著聲音痛哭起來,哭了幾聲後,爬起身來向龍潭寺重重地磕了三個頭,這才懷著偷來的香火錢去了。這正是:
人間百無寧無病,世上萬有須有錢。卻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