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9 棄履

  賣身契展開一看,原來李嬌兒卻是老鴇子在某荒年向逃難的人家買的,簽的是永不贖取的死契,上麵手指印俱全,買的價錢隻不過是五貫錢。


  西門慶恨得指著老鴇子:“你、你、你……”


  那老鴇子卻是笑得見牙不見眼,把那個大褡褳緊緊地摟在懷裏不放:“星主大官人,您是公侯萬代人家,跟我們當龜養漢人家說過的話,紅口白牙可不能不算,這六、七百貫錢,現在可都是我的了!”


  如果對麵是個男人,西門慶早就一巴掌甩過去了,但對這種惟財是命的婆子馬子,他隻能長歎一聲:“臥槽泥馬勒戈壁!你今晚就摟著銅錢睡覺去吧!”


  老鴇子聽了呆了半晌,才道:“星主大官人果然是天星降世,要不然怎能知道我老婆子向來是抱著錢睡覺的?”


  西門慶聽了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原來世上未卜先知的神卜神相,都是這麽蒙出來的。當下便把桌子一拍,笑罵道:“棺材裏伸手,死要錢的老婆子!你還是先請個先生,把新的賣身契給我寫清楚的好。”


  老鴇子眼珠滴溜溜一轉,堆起笑臉道:“一事不煩二主,這新的文契,就煩請大官人胡亂寫了吧!”


  西門慶察顏觀色,早知道她打的是什麽主意,便一拍桌子道:“大官人我已經決定封筆了!若是我到一個地方寫一張字,物以不稀為不貴,我那法書的價錢什麽時候才能上得去?”


  老鴇子一聽,知道訛不到西門慶的手稿,這額外的幾百貫是賺不成了,隻能哭喪著臉,有氣無力地道:“老婆子這就派兒子去央求街上的水秀才,寫兩份新的文契來。”


  李銘去請水秀才,水秀才聽到是西門慶有事,不敢怠慢,上趕著就來了。須臾新的賣身契約寫就,西門慶蓋上自己的印章,老婆子按上自家的指印,李嬌兒就算和麗春院脫了幹係了。


  拿潤筆錢打發了水秀才,老鴇子迫不及待,抱著一褡褳錢關了自屋,開始一個一個地數,樂此不疲,那門戶緊閉的,攻城車來了也撞不開。西門慶搖著頭,拿了那新舊兩張賣身契約上樓去了。


  在桂卿房間口一敲門,門馬上就開了,李桂卿李嬌兒都是妝束整齊,分左右站在門後迎請西門慶進來。待西門慶進房後,李桂卿便向他深深一拂,正色道:“多謝星主大官人深待我姐姐!”又摟著李嬌兒在耳邊半真半假地道:“恭喜姐姐今日得了良人,妹妹既羨又嫉!”說著抿嘴一笑,掩門去了。


  西門慶見李嬌兒局促不安地站在原地,憔悴的臉上滿是忸怩,卻又別有一種容光煥發的嬌媚,心中便歎了一口氣,暗道:“李嬌兒,你總算和我那前身好了一場,今日此舉,我也算對得住你們兩個了!”


  想著手一伸,將那兩紙賣身契向李嬌兒手中一塞:“這兩張紙,你收好了!”


  李嬌兒握著那兩張關係了自己身家性命的文書,淚流滿麵之下,深深地拜了下去:“多謝大官人!嬌兒……嬌兒……”心情激蕩之下,聲音卻哽住了。


  西門慶斜身避開她的跪拜,冷著聲音道:“你起來吧!”


  李嬌兒聽西門慶話音不善,心下一凜,趕緊應了一聲“是”,乖乖地站了起來。


  見她可憐巴巴的樣子,想到這時代女人卑下的社會地位,西門慶心中忍不住一歎,便溫言道:“如今兩張賣身契約俱得,你已是自由之身,從今以後,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卻要好好保重了!”


  李嬌兒身子一晃,整張臉都白了:“大……大官人,你……你的意思是……?”


  西門慶轉身向門口走去,沉聲道:“嬌兒,你我二人,緣分已盡。你出了這個火坑,將從前的一切,俱都忘了吧!找個好人家嫁了,和和美美,就是終身的結局!”


  李嬌兒搶上一步,拉住西門慶的袖子,淚如雨下:“大官人,你莫要不管我!我知我做錯了事,你打我罵我,我都無怨言,隻求你看在從前的情份上……”


  西門慶聽她提到做錯的事,猛的想起陳經濟那小廝來,一時間胸中也不知從哪裏湧動起一股醋潮,冷笑一聲,掙開她的拉扯,推開屋門就走。跨出門檻之時,滿腔的惡意再也按捺不住,擰著聲音道:“你和那陳小官兒的情份倒好,不如便去找他吧!”


  一句毒語撂下,心中便似拔出了幾根大釘一般,當下又是一聲冷笑,轉身下樓去了,隻留下李嬌兒,在那裏呆若木雞。


  出了麗春院門,冷風一吹,才發覺自己那件水獺皮褂子還留在李嬌兒那裏沒穿回來,隻是此時心中怨憤正濃,月娘的金絲荷包也已經到手,就懶得回去再和李嬌兒見麵了,當下深深吸一口氣,仗著自身陽剛之氣甚足,挺胸跨步的往家裏走去。


  風吹雪落的,頭腦裏也逐漸冷靜下來,不由便暗暗思忖道:“剛才我最後那句話,實在多餘,卻叫她一個柔弱女子如何經受得起?何況,我和西門慶,終究是隔了一層,卻又代他吃什麽飛醋幹醋?唉!西門大官人的這具遺蛻啊,看來還真不聽人使喚呢!”


  心中想得通達,悔意便越來越重,雖然竭力用“男子漢大丈夫,悔了就不做,做了就不悔”來撐持自己,但這種自己騙自己的功夫,若不在腐朽官場浸淫多年,豈能深得其中三昧?象西門慶這般臨陣磨槍,終究無用。


  正鬱悶難捱之時,卻聽前方大雪中有人漫聲詠哦:“……吾在天地之間,猶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方存乎見少,又奚以自多!計四海之在天地之間也,不似礨空之在大澤乎?計中國之在海內,不似稊米之在太倉乎?……”其聲忽低忽高,轉折處關節殊妙,淵淵如金石音。


  西門慶精神一振:“好一篇《莊子》的《秋水》!好一個疏朗的喉嚨兒!”當下緊趕兩步,卻見前邊丁字街口處,一行足跡宛然,向回自己家的那條街道上延伸過去了。


  “咦?”西門慶不由得吃了一驚。原來這足跡卻不是鞋印,而是光著腳板兒踏雪的真正足跡!


  西門慶好奇心起,也不知是哪位寒士,家貧無履,卻不以為意,赤足踏雪,猶誦莊子,這等瀟灑磊落的人物,安可當麵錯過?當下循著足跡和吟誦聲,急急追去。這正是:

  不識廬山真麵目,卻喜秋水舊豐神。卻不知赤足者是誰,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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