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0 探病
雖然陳經濟說得客氣,但哪容文嫂兒拒絕?何況文嫂兒壓根兒就不想拒絕,她隻盤算著能借著這件事得了西門星主和陳家的青眼,好圖個終生的看顧。因此歡天喜地,將這件事包攬了下來。
當下便請西門慶家人來旺向後回稟,來旺告訴了他媳婦宋惠蓮,宋惠蓮又傳給了月娘的丫環玉簫,玉簫急忙到西門大姐房中,在月娘麵前回明了。
月娘沉吟了一下,對玉簫道:“你且退下。”等玉簫出去後,月娘向床前陰影裏一人道:“王幹娘,那陳家公子派當年作媒的文嫂兒來探視我女兒,這下該如何是好?”
原來自西門大姐生了“怪病”之後,西門慶嫌府裏的丫環們沒經見過大事,粗手笨腳的服侍不好病人,很是發了兩場雷霆之怒。後來訪得開茶坊的王婆是清河縣裏頭一個利落堂客,因此轉托武大郎前來相請。王婆本來不想來,但武大郎感念西門慶的恩德,報恩心切,在一屋子嘮閑磕兒的婆娘麵前竟然給王婆跪了下來。王婆這下子慌了手腳,忙不迭地答應了,這才關了茶坊進了西門府,專門在病床前照應西門大姐的一切。
當然,這一場好戲都是做給外人看的。王婆進了西門府,就成了後宅的總提調官,暗中早已將一切布置得妥妥當當。此時聽到月娘言語中有些憂慮,便冷笑道:“大娘子休要擔心。說起那文嫂兒,老婆子清楚得很。這娼婦卻是個專管九國販駱駝的,雖然生了一張撮合山的巧嘴,卻是眼皮子淺得夾不住一個銅錢,她能見過幾個世麵?大娘子盡管讓她進來探病便是!待我老婆子略顯小計,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就當是小耍她!”
卻聽“嘻”的一聲,原來是病床上的西門大姐聽到王婆說得有趣,忍俊不禁之下就笑了起來。
月娘也便笑了,當下吩咐門上,放那文嫂兒進來。
文嫂兒進了後宅,小丫環秋菊先將她帶到一間耳房中,月娘正在那裏等著。文嫂兒跪下磕頭,偷眼看月娘時,見她隻是呆呆出神,隔一下便唉聲歎氣一響,幸虧左有玉簫,右有小玉,在旁邊不住口地開解。
小玉見文嫂兒雖然人趴在地上,眼睛卻“骨碌碌”四下踅摸著,跟一個成了精的偷油耗子相似,心裏便好生的不待見,因此將月娘輕輕一推:“夫人,那文嫂兒來了。”
月娘被那王婆硬逼著演戲,一時間真是手足無措,被小玉一推,隻得勉強應道:“文嫂兒,你來了?前些年你給小女保了大媒,我還沒有好好謝你呢!”
文嫂兒一聽個“謝”字,滿麵是笑,又磕頭道:“前些年小媳婦早領了星主大官人的恩,就如同領太太的恩了。”
月娘這時才如夢初醒:“哎呀呀,文嫂兒你快快起來說話!”
文嫂兒趕緊爬了起來,在腳地上恭恭敬敬地站了。
月娘呆了半晌,這才說道:“唉!文嫂兒啊!為了我那女兒身上的麻煩事,我是心亂如麻,若有什麽失禮的地方,你卻要體諒我!”
月娘是個老實人,不慣說謊,隻好用實話來打發這文嫂兒。她說女兒身上的麻煩事,當然指的是想要退婚陳經濟這件事,如果文嫂兒自己硬要理解錯誤,那也是她自作聰明,和月娘半點兒幹係也沒有。
文嫂兒滿麵堆笑:“太太雖然是小姐的繼母,但疼愛小姐,更勝過親娘,全清河縣一提起來,哪一個不稱讚太太宅心仁厚?今日小姐玉體有恙,太太又焦急成這個樣子,實實在在是可憐天下父母心了。不過太太雖然心急,卻也要保重貴體才是,若因此身上激出個毛病來,到小姐萬安了時,卻叫她心上怎能過意得去?”
月娘聽著文嫂兒這數九寒天時炭火般溫暖的語言,心下倒歉疚起來,想到人家一片深心,自家反要騙人家,便有些麵紅耳赤,囁嚅著道:“文嫂兒,今日你這一來,倒讓我實實的過意不去……唉!可憐我那苦命的女兒……”
說到後來,月娘實在是無話可說了,急中生智之下,索性把一切都推到苦命的女兒身上,反正誰家女兒碰上了陳經濟這樣的未婚夫婿,都是今生苦命,前世不修。
文嫂兒哪知月娘話中深意?自以為是的勸慰道:“小姐雖然偶爾不適,但星主大官人是天星轉世,又有太太這般的悉心照顧,再過幾日,必然痊愈。就是小姐那未婚的夫婿,都是個極多情的,聽到小姐病了,自家不好意思來探視,卻巴巴的吩咐了小媳婦來給小姐請安。太太啊!府上的小姐也不知是前世修了多大的福,今世才得了這麽個知疼知熱、體貼人心的好女婿。要文才有文才,要相貌有相貌,要錢得錢,要勢得勢……”
那婆娘先前得了陳經濟的賞賜,此刻一張嘴巴跟抹了蜜一樣,扯起來滿屋子的味道甜得膩人,聽著不象是探病,倒象是來保媒的。月娘聽她把陳經濟誇得天花亂墜,真好比一筷子戳到了自己的肺管子上,隻氣得她桃腮帶赤,玉麵生煙,早把先前對文嫂兒的那些好感和歉疚丟到了九霄雲外。
待到文嫂兒歇嘴回氣的工夫,月娘插口打斷了她:“文嫂兒,這麽說,今天你是替陳家姑爺來探病的?”
文嫂兒這才想起今天的正事,急忙賠笑道:“正是。”
月娘便站起來說道:“那好!既然如此,也不能冷了陳家姑爺一片火熱的心腸。文嫂兒,你跟我來吧!”說著也不讓文嫂兒,當先出了門就走。
文嫂兒一路東張西望,總感到哪裏有些不對,卻模模糊糊察覺不到不對在什麽地方。
不移時,來到小姐的繡樓閨閣。文嫂兒留神一看,隻見門上掛著兩層極厚的棉門簾,窗戶上更用棉被捂得密不透風,心下便思忖道:“西門小姐這病想必是見不得風的。”
月娘扶著棉門簾,對文嫂兒點頭道:“文嫂兒,難得你來一趟,卻要讓你生受了!”說著,急急的閃進屋子裏去了,玉簫、小玉也緊跟著進去。
文嫂兒哪裏聽得出月娘話中真意?心中暗笑道:“隻不過鑽個絮門簾而已,有什麽生受熟受的?隻要有錢拿,便真的受些兒零罪,也說不得了!”
心裏想著,便揭起那棉門簾,象老鼠入洞一樣往屋裏一鑽。門簾入手,便覺得指上好生沉重,口中便暗念阿彌陀佛不絕:“到底是財主家,門簾裏的棉花,竟比普通人家棉被裏的棉花絮得還要厚實些,這‘罪過可惜’四個字,竟都顧不得了!”
胸中不平著,人早進了屋子裏,卻感覺到裏麵獸炭銅爐,燒得象那日暖花開的三春天氣一般。隻是燈燭未免少了些,影影綽綽的,讓剛進來的人什麽也看不清楚。
黑影裏隻聽月娘輕輕地道:“文嫂兒,我女兒現在困倦了,正熟睡著,還請你移步時輕巧著些,莫要驚動了她!”
文嫂兒便貓著聲音道:“那……小媳婦便悄悄的看一看小姐麵上的氣色,出去時說與陳姑爺,也讓公子放心些。”
雖然看不到月娘的臉,但聽聲音就知道她滿麵難色:“這個……這麵色還是不要看了吧?這屋中光線不好,看也看不出甚麽來……”
文嫂兒進來前得了陳經濟的吩咐,千叮萬囑,要她一定把西門小姐的臉看個清楚。受人之托,自然要忠人之事,文嫂兒雖然隻是個小媒婆,但這點兒氣節還是有的。因此便虛笑道:“不妨事。不瞞太太說,小媳婦家中是個精窮的,屋子裏常年黑燈瞎火見不著光,這雙眼睛早練出來了。現在小姐的這間香闈裏又點著幾枝蠟燭,對小媳婦來說,夜明珠的光,也就這樣了。”
月娘無聲地歎了口氣,心說這是你自己要替那陳經濟找罪受,莫怪我剛才沒有提醒你。
文嫂兒略等一等,聽到月娘不再說話,便知道是做母親的默許了,於是抖擻精神,先把發髻挽一挽。
女人挽發髻的時候,自然而然要把眼神向周圍一溜,尋找有沒有鏡子。就算鏡子離得遠,但看到了鏡子,心理上也是個安慰。但此時一看,牆上也好,梳妝台上也好,竟然半麵鏡子都沒有。
文嫂兒一下子反應過來,知道自己感覺到的不對在什麽地方了——原來自己先後兩間屋子裏停留,都沒有看到一麵鏡子!
偌大的西門家,房間裏竟然沒有鏡子!?真是奇哉怪也!不過這似乎都不關她文嫂兒什麽事,她隻是探病來的,隻要將西門小姐的氣色枯榮看在眼裏,記在心上,出去跟陳公子一說,少不得又是幾貫錢鈔相謝!
文嫂兒踮著腳踅摸上前,看到西門小姐正用錦被捂住了頭,睡得一動不動,便心想道:“好個千金小姐!卻這般沒睡相!”當下輕輕伸手,神不知鬼不覺地揭起錦被一看——一臉老大的鱗甲赫然入目!這正是:
天香國色皆不見,神頭鬼臉卻飛來!要知文嫂兒怎生反應,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