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5章 黍離:一別三千裏
正巧楊秉廉一行人正領著一眾準備議事的官員站在門外,李世諺從房中出來,轉身小心翼翼合上房門。
才對文武百官壓低了聲音道:
“我哥說,煩請諸位稍等片刻,很快就好。”
一扇薄薄的木門之內,傳來幾聲極低極低的抽泣。
李世默打開了那個包裹,是一隻漆木匣,木匣上隨意地貼著一張粗糙的紙。
“宣王殿下敬啟。”
背麵還有字。
“盧龍節度使趙衍拜上。”
是河朔三鎮中的盧龍節度使不遠千裏送來的東西。李世默想不出自己與這位盧龍節到底有和私交。
手上卻不停。黃紙放在一邊,再將封條撕開,開啟木匣的瞬間,一股血腥混合著腐臭的味道驟然蒸騰開來。
那是一顆碩大的頭顱。像是預料到什麽,李世默手止不住發顫地拽起那顆頭顱的已經幹枯的毛發,也就牽出了那張已經腐爛到麵部幾乎已快分辨不出是誰的臉。
李世默還是分的清的,極周正的中年人的臉,眉眼之間還能勉強分辨出五官的輪廓——
韓晟!
韓晟上個月前往河朔請求出兵支援關中長安,最後被盧龍節度使送回來的,隻有一顆腐爛的頭顱。
河朔三鎮以盧龍節為首,態度已然十分明確。
他們不會再與長安朝廷有一絲一毫的牽扯,更不會出兵匡扶一個日薄西山的李唐皇室。
他驀地想起最後一次與韓晟見麵時,去年十二月初,韓晟受楊秉廉裴濟的委托前來寬慰這個剛失了母親與妹妹的人。
其間他已下決心離京一直不願和盤托出,韓晟礙於主君的情分也不能多說什麽。兩人竭盡心力打了一通太極,最後什麽結論也沒有達成。
他忽然有一股無名的火,恨自己,恨自己當初為何不能稍稍冷靜一點,為何不能再與韓晟多多說一會兒話,哪怕給他一個機會讓他勸住自己。勸得住自己最好,勸不住哪怕多說一會兒話也是好的。
總比當初草草收場,如今天人永隔要好。
昭兒說的對,如果因他擅自離京而耽誤了整頓長安城日漸廢弛的軍備,如果因此沒能抵擋得住,這個責任,誰來承擔?
他想抓筆寫點什麽,說什麽“晉文出奔,尚有五子,吾欲求一韓誌通而終不可得。”說什麽“大夢輾轉廿載,不過窮途一哭”——
忽又覺得著筆杆子的東西也著實可笑,除了欲將心事付狂草,將無能狂怒傾瀉在一張薄薄的紙上,竟是什麽也不能得到。
碩大的墨滴在紙上暈開黑花,“啪”的一聲,緊攥的筆被生生折斷,李世默緩緩順著桌腳跌坐在地上。
墨汁順著桌案滴了下來,滴在他虛握著折斷了筆杆的手心裏。
門外楊秉廉似是聽到什麽動靜,在外麵揚聲問。
“殿下可是有什麽身體不適?”
“殿下?”
跟在身後的薛珩站在暮色幽深的陰影裏,扯了扯楊秉廉的衣袍。
“殿下從不讓人等這麽久,估計不是小事,端肅兄還是稍安片刻。”
李世默倚在桌腳旁,聽見門外壓低了的議論聲紛紛,來的人應該不少。他揪緊了澀澀的嗓子提高音調。
“沒事。”
錐心蝕骨的悲哀也是隻有片刻的,他掙紮著從地上爬起來,飛快拭淨手上碩大的墨滴,沾了點已經涼了的洗臉水,拍在臉上。
他推開門,徑直看向還在廊下候著的那個驛卒。
“是你送的東西吧?”
李世諺是親眼看到那個包裹裏是一個被割了的腦袋,他雖不認識是誰,但當時三哥的臉色,很不好。
所以他才會分外乖覺地找了個由頭出門,叫門口的百官再等一等。
隻怕真是觸了三哥的逆鱗,李世諺眼睛也不眨地緊緊盯著那個站在廊下的卒子。
三哥說:
“還要麻煩你跟趙衍帶句話,就說本王終有一日,定要去他那幽燕之地做做客。”
燈火幽深裏,李世默在光與影的分界處淺淺地轉身。原本清晰的影子淹沒在漫漶的燈光中,風聲與光影疏疏落落。
“有什麽事,說吧。”
能湊齊這麽大的陣仗前來匯報的肯定不是小事,楊秉廉為首,忙向宣王殿下拱手拜道:
“長安方向傳來急報,說是與北燕騎兵尚在對峙的西突軍隊有撤退之相。原因是,西突國內出事了。”
“什麽事?”
“葛邏祿部,就是那個幾年前被迫舉族臣服於必勒格的部族。因為春季發兵耽誤了半數以上的牧民春牧和牛羊配種產犢,絕大多數牧民損失慘重。醞釀至今不堪重負,起兵造反,威勢燃遍了整個天山北部草場。必勒格為了國內安定,想必定會回國平叛。”
楊秉廉站在一旁,適時補充道。
“殿下,此刻正是收複長安,光複李唐神器的好時機!”
楊秉廉開口,幾乎代表了絕大多數家在長安,以及還有不少家當落在長安城裏百官的立場,紛紛應和聲不絕,請戰的浪潮一下子就被高高掀起,
李世默沒有表態,他站在石階上搓著袖子,慢慢悠悠地打轉。等到諸位都安靜下來之後,才緩緩開口。
“子琤,你的想法呢?”
沒想到會問此前無官無職的薛珩,習慣將自己隱沒在陰影中的薛珩這才從楊秉廉的陰影中走出來,在諸位臣僚的注視下,如實答。
“臣的想法是,再等等看。且不說西突國內的變亂是真是假,就算西突人走了,北燕還在。以咱們現在的兵力抵抗北燕騎兵,也沒有十足的勝算。”
“嗯。是這個道理。”
李世默點點頭表示讚許。
李若昭走的時候,讓他在雲山靜候時機,她所說的時機,絕非一個簡簡單單的西突內亂。北燕和西突還在僵持,還沒有真刀真槍地硬碰硬。
以及,她所說的天師道,虞讓入關中的由頭,似乎還沒有任何消息。
本來就應該繼續等下去。李世默點點頭。
“不急,我們要等的最適合光複長安的時機。現在時機未到,還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