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6章 黍離:本是同根生
那曖昧也是妥帖的,就像是小心翼翼收藏好的東西故作不經意拿出來展示一般。明明應該很狼狽,但又實在綽有餘裕,讓人瞧不清底細。
一個敢於把最不堪的東西拿出來,攤開了放在陽光下供人嘲笑的人,往往有更堅定的信念和不可放棄的東西。
慕容彪聳聳肩膀。
“這可不好說是不是真的。”
“到底是不是真的,太子殿下不是最有資格說嗎?畢竟,十幾……”
若昭仰頭算了算年份。
“十六年前吧。當年的明月公主因為愛慕其兄慕容恭之子,便與他聯手率八千鐵騎殺入黑水城,護送自己的兄長,也就是如今的北燕王即位。不也是,姑侄同心?不同時,不同地,同一件事罷了。”
若昭歪著頭看他,目光澄明。
“如今,也不知道這位被北燕奉為神明的明月長公主,到底去了哪兒?”
還在他的地牢裏關著呢。
謔!
慕容彪暗中嘖舌。
知道的還真不少。
李若昭便也趁機打量慕容彪的神色。
毫無變化,在驟然提及十幾年前那樁驚天動地血戰,以及那個粉身碎骨也要成全他的女人時,慕容彪居然沒有絲毫神色上的異樣。
那就是裝的了。
阿汐在北燕失去消息百分百與慕容彪脫不了幹係。
若昭收回目光,並沒有碰慕容彪放在她麵前的一杯茶,隻是淺淺地撫弄扶手。
“還有別的要問的嗎?”
“數百年前,先有高祖皇帝為滅隋稱臣於突厥,後有肅宗皇帝為定安史之亂為乞回紇出兵,以人口金帛為聘。你這種引外敵打自家都城的行為,真是跟先帝們有的一比。你們李唐的皇室,各個都是賣國賊嗎?”
就知道會有這般誅心之語,李若昭並非毫無準備。
“祖宗的事我暫且不論,也沒本事論,就說我們當下吧。我們現在確實無力掌握長安,長安遲早是要丟的,與其丟在西突手裏,我寧肯丟在北燕手裏。”
慕容彪差點笑出聲,漢人的腦子,確實與眾不同。
“有什麽不同?”
“當然不同。西突與我大唐語言不通,文化迥異,必勒格對長安並無故土依戀之情,在他眼中與一隻待宰的肥羊無異。他必然不會想如何治理好這片土地,更不會管這片土地上的百姓死活,說不定還要搞出什麽幾等人,將我關中百姓當做他們驅使的牛馬。但你們不一樣。
“你說著漢語,用著中原漢人創造的官製,自先君慕容思與大唐交好之後,你們在一切禮儀文書上放棄北燕年號改用中原紀年。請問你與我們唐人又有什麽區別呢?往大了說,不過是我請隸屬番邦出兵替我大唐平定中原內亂。你說你姓慕容,”
若昭歪著頭看他。
“你真的是慕容鮮卑的後人嗎?”
隨即又自問自答道。
“不是吧。據我所知,北燕開國之君原本姓馮,馮起,本是我大唐的流民。逃亡至長城以北後為籠絡草原諸部才改姓慕容,披上了一層鮮卑後人的皮。當然,你也可以說你的祖先馮起,可能流著一絲半縷鮮卑的血脈。那我隴西李氏一樣,起自南北亂世之際的西涼,也是混血兒。從血緣上看,普天之下,皆是經南北亂世民族混戰融合而來,誰也不是所謂純種的什麽人。你我都一樣。”
話說得多就容易渴。但桌上的水,在兩人徹底達成同盟之前,是萬萬不能喝的。她瞥了一眼清亮的茶湯,收回目光。
“昔者,北魏孝文帝力行改革而一易胡人之風,再經百年北方大地終於重塑中華正統,可知民族這種東西,可隨文化改易。所以,從血緣上我們都是說不清的,從文化上看,北燕政統學了大唐這麽多年,跟我大唐也沒什麽區別。你我同根同源,唐燕之爭,歸根到底不過皮上的兩個政權之爭,而非根骨裏的異族相侵。你們北燕要占長安,隻要善待關中百姓,沒有什麽不妥。再說了,”
若昭歪著頭笑眯眯地,露出一排整齊的牙。
“現在長安已全部淪為西突之手,我請你出麵占的長安,是西突的長安,不是李唐的長安。賣給你的又不是我家,我算哪門子賣國賊。”
還能這麽講邏輯?
慕容彪原本聽著並不算悅耳的話,聽到最後目瞪口呆。這人嘴皮子之詭辯,簡直堪比他見過的哥舒玄。
“你比你姐聰明。”
若昭受之甘之如飴。
“誰讓我不要臉呢?”
她自己推著輪椅,停在高懸在慕容彪帳內巨大的關中牛皮地圖前,無比順手地,就像在自己書房一樣,抄起靠在一旁的長棍。
“如何,這筆生意做嗎?隻要你想做,我就把長安的地形守備加上近況,包括西突騎兵幾何,一五一十地告訴你。你要是不相信,我也可以做你的人質,當作攻取長安的砝碼。”
西突這次是舉部族勢力而來,對此最深有體會的是留守在牙帳的熾俟阿伊。
一老遠就能聽見一陣凳倒桌翻的聲音,緊接著,劈裏啪啦,嘩啦嘩啦,炫彩奪目的琉璃,明光閃閃的金銀器全掀在地上,落了一片。
“哥舒玄你這個大騙子,你騙我,你說了不可能春季動兵的。如今你帶著葛邏祿全部兵力南下,無人放牧。你叫我的族人今年一年喝西北風嗎!”
“你就是個大騙子。”
“無恥!”
替她傳消息的婢女戰戰兢兢地站在門外,看著可敦披頭散發地在臥房中摔東西。
鼓起勇氣,敲敲門,隨即把袖子揪得緊緊的。
“那邊還傳來消息,說,說哥舒大人,還叫葛邏祿的漢子們肉身背著火藥炸長安,軍中早就有對此不滿的聲音了。隻是……”
阿伊握著琉璃碎片,紮得滿手鮮血淋漓地走到婢女麵前,
“隻是什麽,你說啊!”
婢女嚇得忙低下頭。
“隻是葛邏祿部在軍中一直不受待見,壯士們有意見也不敢說,隻能盼著可敦能在可汗麵前說兩句話了。”
美豔的女子一抬手,將手邊碩大的夜明珠直接打翻在地。
我要額外說明一下昭妹在此刻的做法:
首先要說明一點的是,當時朝貢體係下的天下觀念與現代民族國家的觀念不同,國與國之間並非平等關係,而是以中原王朝為中心構建的差序格局,在國家內部有關中京畿腹裏,有天下州郡,處理邊疆民族關係有羈縻州,有朝貢國,是一個親疏由近及遠的序列。
放在小說中構建的唐人眼中,以李若昭為代表的李唐皇室對於非臣屬的國家,也是有親疏遠近序列之分的。她會認為與自己語言一致,年號一致,政治體製一致的北燕比語言不通,政治體製不同,曆法不同的西突更親近。所以,在小說中,李世默控製不了的長安,交給北燕就是比交給西突更容易讓人接受。
反倒是慕容彪,他會認為李若昭行為是賣國,那是因為他本就站在一個試圖和李唐平起平坐的位置上來思考這個問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