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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6章 窮陰:不速之客

  韓晟站在廊間遠遠地打量的李世默,麵色蒼白如紙,腰帶還未係上,隻餘一件素白的中衣,外麵裹了層厚厚的鬥篷,實在像是剛從床榻之間掙紮起的模樣。


  如今已入巳時,睡再久也該起了。


  這是沉湎酒色?


  隨即意識到這是宣王殿下,這裏是宣王府,哪裏會有酒色這種東西。


  妄揣主君之意,韓晟心下實在抱歉,隔著庭院向著李世默遙遙一拜。


  確如韓晟所想,宣王府無酒也無色。穿成這樣實在是因為昨日的傷今日勉強能下床走動,隨時都有再出血的風險,為了換藥方便裏頭就墊了件單衣。


  自李若昭消失在視線中時,李世默便從藏書樓下來了。步入書房,攤開信紙,提筆舔墨停在硯邊片刻,便倚馬成文。


  書信寫罷,又用火漆封緘,信封上寫下一行:

  “涇原節度使田子安親啟”


  湖筆剛落便有門外有小廝前來稟告,說是祠部郎中韓晟求見。


  既然是故交韓晟來,李世默哪裏顧得上那麽多的虛禮,停下筆便向外快步走去。


  他不動聲色將鬥篷拉好,遮住未係腰帶的裏衣,向著韓晟微微頷首。


  庭間粗粗見禮之後,兩人緩步行在長廊之中。韓晟既來見他,便是受楊秉廉裴濟之流所托,有心來看看宣王殿下的近況。他餘光偷偷打量,


  “殿下這是?”


  鬥篷下的雙手拉緊係帶,把所有的不堪仔仔細細掩在厚實暖和的鬥篷之下,麵上還是那副清雋風雅的模樣。李世默半回首淺淺致意,輕描淡寫道。


  “小傷。誌通見笑。”


  韓晟心領神會。那就是戰場上留下的傷了。他又追了兩步問道:

  “適才微臣在門外看見似是淩侍衛在同一女子說話,殿下可是遇到什麽麻煩了?竟然要淩侍衛出麵解決?可是需要臣幫忙?”


  李世默在前引路的腳步一滯。


  那是若昭派的阿瀾姐請他前去靈溪茶莊。


  從牢牢裹住的鬥篷裏伸出一隻手,李世默推開會客廳的大門,一邊抬手示意韓晟進來,一邊緩聲解釋道。


  “誌通有心了。那是淩風的舊友,前來敘話的。姑娘拘禮,不好意思進來,便由著他們了。”


  兩人進了會客廳,李世默先示意韓晟隨便坐,自己從壁櫥上取下紫砂茶具,小火慢焙,韓晟製止了幾次也沒攔住,隻得由著宣王殿下為他親自布茶。


  李世默本是烹茶的高手,這些精巧活兒在他手下便如工筆畫一般賞心悅目。過了兩次水,李世默先沏了一杯遞給韓晟。


  “昔年滑州田家村一見,我與誌通傾心相交,知誌通有心水利漕渠,想著無論如何也要把誌通調到中央大展身手。”


  在韓晟麵前李世默從不自稱“本王”,他端著一隻茶杯,經絡分明的手就停在扶手邊。


  “如今一晃兩年蹉跎而過,我既沒能整頓朝綱,勻出足夠的銀兩重新修繕河渠,還讓誌通一直屈居祠部。這些年我一直很抱歉,庸庸碌碌像原地打轉一樣,落了個一事無成,總覺得愧對了當年對你的承諾,愧對了滑州百姓、河南道的百姓,還有天下人的重托。”


  韓晟原本也是不拘束的人,恭恭敬敬接了一杯茶,又聽見李世默這般陳詞,忙站起身便要勸。


  “殿下此言……”


  李世默抬手,示意他坐下,“這杯茶,是我該敬你的,是世默無能。”


  兩人各抿了一口,將之前的事權且翻篇。


  韓晟把茶杯放在一邊,這才進入正題。


  “實不相瞞,是端肅和柏舟兄拜托我來看看殿下的。”


  刑部尚書楊秉廉和工部尚書裴濟,都是一大早就跟著他的人了,如今亦是朝中的頂梁柱。無奈周遭瑣事纏身,也沒多問一句。


  “從鼎州一路舟車勞頓回來,他們最近可還好?”


  “昨天喝了頓酒,他們都還安好,他們知殿下近來料理長安諸多事宜,抽不開身,便托臣前來問安,諸事且有他們負責,也叫殿下放心。不過,他們隻是放心不下殿下。殿下……”


  話說一半沒聲了,李世默含著笑抬眸。


  “嗯?”


  相比兩年前有喜有怒的李世默,看見如今的宣王殿下始終雲淡風輕,韓晟分明能感覺出對麵的年輕人在竭力掏出自己的心窩子,萬千心緒湧到台前,卻全變成了妥帖溫意的笑。


  韓晟反而不知道怎麽開口。


  “殿下,殿下奉旨率兵前來護駕,但中途折轉西北阻擊敵軍。可能惱怒了陛下,但,我們幾個還是敬佩殿下的為人,都認為殿下做的沒錯。還請殿下千萬不要背上什麽包袱,陛下聖明,必然也知道殿下的考慮,麵子上斥責幾聲,不會怪罪下來的。”


  絮絮叨叨說了一大堆,其實沒說幾句重點。以李世默對韓晟的了解,正直而絕不圓滑,別說撒個謊,就連隱瞞什麽就差寫在自己臉上。


  他咧開嘴笑了。


  “誌通有什麽話便直說吧。你我既是君臣,更是故交,有什麽不能說的?”


  韓晟摩挲著梨木椅的扶手,又猶疑了半晌,才澀著嘴開口。


  “殿下,寧妃娘娘和溧陽公主的事我們都知道了。還請殿下,多為國事考慮。”


  不知是誰的呼吸聲變得重了,韓晟張開的嘴皮子也變重了。


  “節哀。”


  韓晟從不拘束,但開口說這話實在讓他覺得過意不去。這是一件很殘忍的事,強行把一個痛失母親與妹妹的人從悲絕中拔出來,再給他安上一堆責任與義務,一巴掌一巴掌把他拍醒,告訴他,不能睡,不能退,不能回頭,隻能往前看。


  當時韓晟裴濟楊秉廉坐在一起喝酒,三個人為這個事不是沒有爭執,吵來吵去沒有結果,全是一聲歎息。


  今時今地換位思考,如果處在與李世默同樣的位置,韓晟自詡不一定有他做得好。


  衡量一個人的選擇正確與否,從來就不是一句對錯,也不是一句是否合情合理,更重要的是他所處的位置。如若殿下是一介平民,身披齊衰衣,手提三尺劍,殺進西突把妹妹奪回來是天經地義,旁人看了還會交口稱讚一句英雄。


  隻可惜他們的殿下處在這樣的風口浪尖,高處不由人,高處不勝寒。


  韓晟話說完了半晌,那頭始終安靜。兩年前作為護河款一案的人證敢當朝指證的韓晟,手心裏第一次滲出了汗。他偷偷抬起眸子打量坐在上位的宣王殿下,卻隻見得李世默輕撫手中的杯蓋,笑意極淺。


  “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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