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1章 窮陰:孤月

  “宣王沒有帶兵回長安嗎?”


  李君毅眨巴眨巴眼。


  “哦!臣想起來了,陛下您說這個事兒啊。確實有,十一月二十二日的深夜吧,宣王殿下帶人回長安,說是陛下即將回鑾,看看我們準備得怎麽樣了。當夜殿下巡完便走了,當夜守門的兵士都可以作證。”


  李君毅憨笑著搔搔腦袋。


  “臣還以為沒什麽大事呢,就把這事兒給忘了。”


  皇上瞪大了眼,“沒了?”


  李君毅眨巴眼,“沒了呀?”


  皇上再問,“沒去找誰?”


  李君毅再眨巴眼,“沒有呀。”


  隨即又意識到仰視天顏不妥,忙轉頭看向宣王殿下。


  “宣王殿下你還有什麽時候回過長安?臣日日夜夜在城牆上巡邏,也沒聽見消息呀?”


  李世默當然不會回答他。


  陛下也沒說話。他從頭到尾細細打量李君毅的神情。雖然與這流淌著一絲西突厥血脈的李君毅相交不多,但據他的了解,草原人的直腸子倒是繼承得全乎。仔細端詳著又懵又怒的表情——


  這表情太真切,不像是演的。


  如果真是演的,那也演得太厲害,寫這劇本的人未免過於了解他。


  陛下的目光不經意掃過一直垂手站著遠遠的張懷德。


  最後又將目光轉回到還跪著的自家兒子身上。


  “世默,你承認嗎?”


  李世默伏在地上,聲音沉悶。


  “兒臣都認。”


  徹底套不出話來了。


  皇帝陛下從始至終也不打算真的動什麽改易之心。畢竟李世默的聲望早已今非昔比。劍南道、涇原節,那都是說得上話的,經此一役,河東節度使衛茂良似乎也對他青睞有加。朝臣擁戴,禁軍不敢違逆,一切順風順水。


  但是,絕不能讓他過於順風順水。順境往往易生驕縱,與李世默與自己都不是件好事。尤其背後還有一個不知何時出手的李若昭,她對李世默的影響,比他想象中要大。且寧妃是知道此事的,不然在鼎州不可能一命換一命——


  那哪是換沈青綰一命,那是換李若昭一命。


  因此,皇帝陛下的原意,本就以敲打居多,敲打到了,他發個怒,李世默認個錯,互相知道底線,彼此相安。


  事實上這也這麽走的,李世默比李世謙聰慧,也比李世訓更知進退。李世默給了陛下台階,他就順著台階下,點到為止。


  然而,事情的走向在提到李世默私自返回長安的時候變了。能讓李世默放棄救小語的,皇上思來想去,也且隻可能有一個李若昭。


  但他咬死不認,還有李君毅不惜把私放天牢要犯的責任推給李世默自證清白,隻為給李世默證明與李若昭之間幹幹淨淨。


  至於李若昭,前些時日已經被蕭府接回去了。說一個月前是在宮中生了場大病,缺人照顧,有蕭府的人守著,李世默也沒道理往蕭府闖。


  所以,李世默私自回長安,真的不是為了李若昭嗎?

  問不下去了。


  遣退了李君毅張懷德。皇帝陛下最後停在自家兒子麵前,跪伏在地的李世默隻看見一雙金絲緞麵的鞋。


  “世默,朕想與你說句實話。朕無意動你的儲君之位,但有些事,孰輕孰重,你自己要有杆秤。如果你一時糊塗權衡不清,朕這個做父親的,幫你決定。”


  李世默在下方的手微微收緊。


  從紫宸殿中出來,隨著滴漏一聲一聲催人性命,光陰的齒輪在殿門合上的那一刻咬在正子時上。


  李世默從高台上一步一頓往下走,沒有點燈,如夜間涉水趟河的旅人,在沉沉黑暗中摸索。


  忽聽背後傳來一聲腳步悉索。


  “殿下留步。”


  李世默轉身,淺淺頷首。


  “張統領。”


  “今夜月色甚好,老奴不識月相,鬥膽請殿下撥冗賜教。”


  李世默仰首看夜空流雲星月,沒有月。殘月本就可憐,雲層稠密厚重,已將天邊皎白遮了大半。


  他心下了然,點點頭。


  “走走吧。”


  兩人一先一後緩步在紫宸、宣政、含元三大殿之間,周遭過高的建築物襯得人過於渺小。行至廣場中央,周遭並無兵士。李世默轉身稍候張懷德跟上,向他拱手一拜。


  “今日之事,多謝張統領從旁相助。”


  張懷德亦知進退,忙將禮數一分不差地還了回去。


  “老奴違背了殿下的意思,還請殿下恕罪。”


  他緊跟在李世默身後僅僅半個身位,兩人的耳語在極為透徹的冬夜中清晰可聞。


  “倒並不是老奴惜命舍不得為殿下赴死,也不是覺得殿下此刻動手,便毫無勝算。而是……”


  張懷德快步上前,以更輕的聲音拋下一句。


  “陛下也有準備。”


  李世默回眸,“哦?你怎麽知道?”


  張懷德又輕輕拋下一句,“王朝貴。”


  “陛下怎麽會信他?”


  “陛下已似孤家寡人,周遭並無全然可以信任的人,除了一個左右搖擺的王朝貴,他還能吩咐誰?


  “也正因為王朝貴左右搖擺,他得知消息之後百般權衡拿不定主意,轉而問老奴的意思。老奴這才……”


  張懷德說罷又要拜,李世默負手攔住了他,“無需多禮,你繼續說就是。”


  “老奴自然站在殿下這邊,絕不會勸說王朝貴動手,所以說殿下眾臣擁戴,軍士齊心,老奴覺得殿下勝券在握,所以不急一時。”


  見前方李世默並未答話,張懷德忙解釋道:


  “當然,老奴也知道,殿下本不急一時,而是另有所待。”


  在前方悠遊從容的步子稍稍一頓,還是沒有說話。


  “殿下雖勝券在握,此刻動手便有所成,但老奴私心認為還是不妥。一旦殿下於情理不合,後宮中那些蠢蠢欲動之勢便有了動手的借口,勉強以天子威嚴壓住的各鎮節度使便極有可能生事,還有環伺大唐的虎狼,他們更有了南侵的旗幟。”


  冬夜的風過冷,吹過毫無遮蔽的廣場,厚重的石磚在兩人腳下咿呀。


  “殿下慧敏非常,處事老道,老奴鬥膽說的這些話,殿下其實都清楚。隻是……”


  張懷德內宦閹寺之身,跟一個未來的東宮之主說這些已經非常不合適。他咽了口唾沫,把今日最想說的話一咬牙傾瀉而出。


  “為了一個人,殿下失了以往的冷靜,得不償失啊。”


  李世默突然負手回頭看他。


  張懷德立馬見好就收,頭深深地埋了下去。


  “老奴失言。”


  李世默並未理會,負手繼續悠遊向前踏破月影重重。


  “張統領可知,隆平十一年四月十五,你我第一次合作。李世訓抓住了在張統領頭上作威作福的張寶權,我送了張統領一個大禮,是誰的手筆?”


  隆平十一年四月十五,那是熙寧長公主李若昭二十歲生日。


  張懷德突然心下了然,忙小跑兩步追上去。


  終於有了月色,殘月破雲灑下的光,還是清疏得可憐。一如李世默疏疏落落如冬日草木凋零的聲音。


  “人人都說她是弄權的禍患,卻不知人人從她手中得利幾何。旁的都不說,張統領,把你認為的綺思都拋開,如今本王告訴你,本王身邊所有人,或多或少都是因她而聚在本王身邊,或多或少都是因她而升官獲益,得以施展抱負。如果是你,你該怎麽選?如果你是本王,又該怎麽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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