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9章 窮陰:不退

  那頭沉默的片刻,皇帝陛下指尖輕叩桌案,脆響在空曠的大殿回蕩。


  “率兵擊退西突阿史德左賢王的騎兵,救長安為難於水火之中,朕不覺得你有罪。你又認的哪門子的罪,嗯?”


  李世默正欲開口,被那一聲反問的“嗯”憋了回去。


  地板涼,快入臘月的冰涼直紮他的膝蓋,交疊在膝上的手順著往下,在地板上按實,順著伏了下去。


  “兒臣擅自率兵轉道西北,已是抗旨,請父皇責罰。”


  又是沉默,久久的沉默籠罩在並無旁人的紫宸殿中,燈火通明照得滿城透亮。就像此刻一上一下,一坐一跪的父子倆,

  彼此心知肚明,卻又無話可說。


  皇帝陛下再輕敲桌案,歡快地如催命的符音。


  “沒了?”


  “阿史德退去之後,兒臣未能即使趕到鼎州接駕,擅興追兵,亦是抗旨之舉。”


  “為了小語?”


  李世默不敢,深深地伏在地上,應了聲。


  “是。”


  畢竟是自己的親生女兒,緊繃在上方的氣氛總算稍有鬆弛,陛下的語氣一頓。


  “朕不怪你,找到了嗎?”


  李世默伏在地上,搖搖頭。


  “關河已經去了,但還沒有消息。還有一事亦請父皇責罰。嘉禾她違抗聖命,擅自跑出獻陵陵邑,是兒臣管教無方。父皇要怪,便都怪在兒臣頭上。”


  “你這個當哥哥的,倒是什麽攬在自己頭上。也難怪弟弟妹妹擁護,處處替你開脫。”


  皇帝陛下喝了口蜂蜜水,


  “李世諺李世誠那兩個——李世誠就算了,剛從涼王府裏出來,朕也稱不上了解。李世諺,別看平日裏都是悶葫蘆一句話都不說的,遇到事兒跟他母親一樣高高掛起,結果在朕麵前一個個都替你開脫,說他們是自己跑出去的,與你無關。為你求情的話,比這十幾年跟朕說的加起來還多。”


  熟悉的敲擊桌案的聲音再一次回蕩。


  “你可真是個好哥哥。”


  傻子才聽不懂這話什麽意思,李世默澀著嘴不敢說話。


  光顧著讓那兩個傻小子不要爭功,忘記提醒他們遇到事兒不要替他開脫,最好都推在他頭上,才算安全。


  “小語的事朕也還在等消息。那兩個小家夥,一個去自己母妃麵前跪著了,一個在涼王府罰禁閉。你也別替他們開脫,該賞的該罰的一樣都不會差。你繼續說,還有什麽要認的?”


  “兒臣……”


  按時間順序,接下來應該說自己擅自返回長安的事,李世默言辭隨腦子凝滯片刻。


  這是最敏感的問題。畢竟長安,畢竟帝京,畢竟是大唐的心髒樞紐,在陛下還未回鑾之時,擅自率兵趕至長安,不用有心人的百般解讀,他自己便是有口莫辯。


  總是要說到的,李世默再次開口時,聲音已是死水無波的平靜。


  “兒臣中途折轉回長安,請陛下責罰。”


  又是沉默。


  一聲一聲的敲擊如催命的滴漏,在清冷徹骨的夜裏格外清晰。敲到第十三聲,皇帝陛下食指尖按在桌麵上,微微挑眉。


  “沒了?”


  李世默在下麵輕輕搖頭,寒冬的涼意隨著地板穿過掌心與膝蓋滲了上來。


  “不解釋一下為什麽?”


  因為李若昭。


  因為有人跟他說,若昭在長安有難啊!


  好歹毒的計策。李世訓知他一定放不下在長安的李若昭,偽造了她被擄走的時間,一方麵調走追殺阿史德李世訓沈青綰的兵力,另一方麵又埋下他與父皇裂隙的伏筆。現如今他雞飛蛋打,小語生死不明,而他深陷朝堂旋渦無法脫身。


  堪稱一箭雙雕。


  此刻的難題更為棘手,他沒辦法解釋折轉長安是為了李若昭。畢竟在獻陵父皇已經暗示得足夠明白,李若昭知道太多,手段太狠,就算有恩於自己,為了他的今後手上幹淨不被牽製,不受後世史家指著脊梁骨罵,該斷舍離的,必須得斷。


  不然他就替他斷。


  “不說話?”


  李世默澀著嗓子應,“兒臣沒有什麽要辯解的,錯了就是錯了,父皇責罰,兒臣絕無怨言。”


  一本折子迎頭落下。


  “李世默,且不說你多番抗旨,如今在朕麵前依舊支支吾吾巧言令色。你可知如果把你所說抗旨之罪一並清算,今夜你便不能活著走出這紫宸殿!”


  李世默伏在地上的手指微微收緊。


  如果他今夜不能活著走出紫宸殿,他也並不是全無後手。


  在朝堂跌跌撞撞第三年,李世默早就拋去了最初的幻想。一旦涉及利益,誰管你血脈親情,誰管你昔年恩義,明爭暗鬥刀槍劍戟的都一一排上再說。


  皇帝陛下再問。


  “二選一。是和朕說一句實話,走出紫宸殿朕便當這一切沒發生過,明年開朝擇吉成加太子禮。或者你今夜咬死了不說,朕當即就把你所說抗旨之罪一並清算了去!”


  李世默抬眼瞟了一眼漏刻。


  亥時三刻。


  如果他今夜正子時走不出這紫宸殿,那今夜,便誰也不要走出去了。


  他從步入內朝紫宸殿,就已經下定了決心。


  伏在地上的李世默掌心已與地麵一般冰涼,掌紋摩挲地麵,與地上塵土一一咬合。他稍稍用力,將自己撐起來,直起身子跪坐在腿上,偏著眸子仰視天顏。


  再開口時,李世默已經不呼之“父皇”二字。


  “折回長安一事,是兒臣一心想著安置好長安,再迎接陛下。兒臣當時年輕氣盛,分不清輕重緩急。陛下既然認定兒臣另有隱情,隻怕聽到什麽風言風語,不妨請出來與兒臣對峙。回長安一事,兒臣所犯唯有無知之罪,請陛下責罰,兒臣絕無怨言。”


  李世默再次伏了下去。


  “兒臣話已經說完,剩下的,請陛下決斷。”


  你!

  哪裏有什麽風言風語,李世默與李若昭的關係,皇帝陛下有眼睛,他自己會看。至於什麽“聽到風言風語”,明擺著指桑罵槐,旁敲側擊罵的誰——


  如今子嗣中生出了野心,後宮中能說得上話的,還有誰?


  皇帝陛下的本意不過是想敲打敲打他這個兒子,別拿到那點兵權便不將父親放在眼裏。至於李若昭這般心思狠毒又厲害的,趁早處理了為妙,他又哪裏真的會聽信秦妃李世諍甜言蜜語笑裏藏刀?


  沒想到鬧到這一步,誰也不退,誰都不肯退。


  “吱呀”一聲,殿門微微打開一條縫,夜風洶湧灌入,殿內一時燈火飄搖。


  李世默與陛下同時向門口探去。


  張懷德佝僂著腰探進來,一路小跑碎步地走道到陛下麵前,身經宣王殿下時目色不變。


  “門外的李君毅將軍叩首等候良久,說是什麽也要請求一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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