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8章 紛飛:月下無言
他把隨身帶著的地圖展開,指給並不理會他的公孫嘉禾看。
“如果沿涇水幹道向上遊走,這條路是最主要、也是最平坦的。那麽經過的便是寧州南方的邠州。”
關河盡量將目光瞥向另一邊,胳膊肘卻撞了撞還在捂臉嗚咽的公孫嘉禾。
“你去過邠州了嗎?”
左手邊抽抽搭搭許久,才應了聲。
“我就是從邠州來的,沒有看到。”
不應該呀。
從長安東北的鼎州獻陵至長安西北的涇州,整個京畿以北諸州他們都找遍了,隻要是馬車,稍微可疑一點的都查過。
要想從鼎州順利奔赴西北邊境,足有八百多裏地,沈青綰還帶著溧陽公主偌大一個活人,不可能不要馬車選擇徒步。
等會兒,關河突然意識到——
不要馬車可以單獨騎馬,馬變不了馬車,但馬車把車廂扔了便是馬呀。
壞了。
自己怎麽會忘了一個如此簡單的問題。
要是沈青綰真的騎馬,又將小語藏得很好的話,官道上騎馬的人那麽多,很有可能就在他身邊擦肩而過自己卻全然沒有注意。
就在關河來回思忖的當口,公孫嘉禾已經跳上了自己那匹已經折騰不起的瘦馬。她握緊韁繩,臉上淚漬未幹,居高臨下俯瞰關河的眼神已是孤注一擲的決絕。
“我要繼續追,你走不走?”
“你知道她們去哪兒了?”
“不知道。”
公孫嘉禾一夾馬肚,下一刻鞭子便揚了出去,“啪”的一聲抽在馬兒血痕斑斑的背上。
“不知道就向西北追,趁著阿史德敗退之前,她們肯定是要從蕭關走的。誒?”
她俯下身,拍了拍已經垂下的馬頭,“這馬怎麽不走了。”
“下來吧!”
關河默默扶額,“你這馬早就被折騰得快不行了。今日咱們先進縣城找家客棧歇息一晚,讓馬吃飽睡好了才能繼續載著咱們走。”
“要去你自己去。”
嘿,這小祖宗!太久不打交道,關河差點忘了這公孫嘉禾本就是個不好伺候的主兒。
他耐下心來解釋道:
“沈青綰如果真騎馬的話,便是一匹馬載兩個人,放心吧,走不快的。你現在也算會騎馬的了,休息好了咱們倆一人一匹馬往西北追,應該能趕得上。”
天色已然不早,距離縣城並不算近,兩人勉強找了個吃喝都還能湊合的小鎮住下。關河給店家塞了一粒碎銀子,讓他照顧好那他們倆的兩匹馬,又買些治刀傷的白藥和一件幹淨輕便的布衣。
東西都準備好了才去敲公孫嘉禾的房門,個頭小小的小姑娘從擺滿了大盤大碗的圓桌上抬起頭,一拉開房門——
“嗝!”
公孫嘉禾看見來者下意識捂住嘴,混合著唾液嚼碎了的粗糲的饃刮得她的喉嚨生疼。吃的都不算好東西,但她不敢挑剔。地處偏遠又加上這幾年收成不好,店家能找來這些已算萬幸。
再一次想起來非禮勿視,關河一手抱著一套衣裳,另一手攥著兩包白藥適時背過身。
“你把嘴裏的東西嚼完再說。”
又在這比自己還小的人麵前丟臉了,公孫嘉禾閉上眼,牛飲了一口快涼了的白菜湯,才勉強把嘴裏的東西咽下去。她怕又像適才那般尷尬,又吞了兩勺清水湯,確保自己不會再失態,又高高揚起聲音。
“你來幹什麽?”
“你現在需要藥,以及,”關河轉回來晃了晃手裏的東西,“衣服。”
順便還瞄了一眼桌上的狼藉,碩大的盤子中僅剩一個咬了一半的饃,還有一鍋盆子大小模樣的白菜湯,沒什麽油水清澈得很,喝得已經見底了。
好家夥,這是多久沒吃飯了。
“我……”
“你現在需要好好休整,明天咱們晝夜不息直奔邊境,你身上的傷如果不治的話,會影響我的速度。”
你……
公孫嘉禾忍住了口吐芬芳的衝動,雖然關河這張嘴還是一如既往地叫人不那麽爽快,但她也承認,他說的對。
刺蝟樣的小姑娘終於軟了下來,關河雖然嗆,又哪好意思真的對她說句重話。
“你身上哪些有傷,我看看。”
房間小,就一張桌子一張窄窄的床,轉個身都困難。關河找了張凳子坐下,公孫嘉禾就隻能坐在榻上,向他攤開掌心,又指了指自己的兩腿之間。
“這兒,還有這兒,都磨破了。”
不記得第幾次非禮勿視,關河再一次輕輕撇開眸子,把兩包白藥放在公孫嘉禾麵前,“腿上你自己來,兩手上的我幫你。”
“現在?”
關河把眸子轉了回去,滿臉寫著“不然呢?”
白藥還算冰涼,細雪般的粉末糊在傷口處時,公孫嘉禾才意識到自己的傷口,真的很疼,火辣辣地燒了一片。很快,又被津津的涼意覆蓋。
“好了,”公孫嘉禾攤開手,“手上歸你。”
攤開的手心盡是磨破了皮的小傷口。飛起的皮屑已經磨沒了,隻有露出的粉嫩的皮肉,尤其是操控韁繩的指腹一帶,新傷舊痂全部混在了一起。
關河一手攥著她的指尖,另一隻手沾了點藥粉,觸碰她掌心的時候稍稍猶疑。
“有點疼,你忍著點。”
說忍著就真的忍著。大概是從小就被關進了高台,一裝瘋便是十一載,她這二十二年真的沒過過什麽好日子。平日裏雖然吵鬧,但似乎,該忍耐的時候,沒說過一個“不”字。
關河突然意識到,他好像每一次見公孫嘉禾的時候,都不太體麵。
去年在巴蜀一路追著公孫梟的隊伍救她的時候,她把他從火場中撈出來,彼時公孫嘉禾還是一個瘋丫頭的模樣,不知世事用稻田裏的水洗幹淨臉的時候,有明亮而幹淨的眸子。
還有去年五月二十六生辰宴,他從斂芳宮救下被人下藥的公孫嘉禾,她衣冠盡亂,鮮紅的肚兜下雪白的肌膚泛起瑩潤的粉。
如今也是,追個人把自己追得遍體鱗傷,普天之下獨她一人也沒誰了。
嘉禾,這名字雖好,怎麽把自己過得這樣苦?
隱沒流雲中的月光灑下一縷清輝,照見一坐一跪的兩人皆無言。
兩個見麵就要吵的人不說話太尷尬了,公孫嘉禾瞥了一眼窗外不知今夕何夕的月。
“待會兒我要去喂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