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2章 應劫:紅豆

  對於當時絕大多數人而言,隆平十三年的九月,不過是人生曾經曆過的若幹個九月一樣。秋分始過,晝短而夜長。又一年行之將近,秋收冬藏的日子也該陸陸續續備了起來。


  對於遠在黑水城的深宮中的李若昕也一樣。小兒好不容易已經安撫睡下,曾經的大唐義寧長公主,如今的北燕王後獨自一人停在清透的琉璃窗邊,望著巨大的城池逼人的黑暗,與太子宮中徹夜不息的燈火。


  貼身婢女冷露踮著腳上前一步。


  “王後娘娘,時辰不早了,該歇了。”


  與她從小長大的雪瀾被她留在長安城照應若昭,跟著她來到黑水城荒夷之地的冷露曾經不過是長春宮最外圍一個打雜的小丫頭,這些年兩人在北燕王宮相依為命,早就生出了不是親人勝似親人的情誼。


  “就來。”身披鮮紅色寢衣的李若昕聞言轉身,垂墜的天鵝絨裙擺曳地,在光潔的大理石地上漾開濃豔的波光。


  “月姑娘還是沒有什麽動靜嗎?”


  冷露搖頭。


  不該呀,李若昕心下暗揣。


  自一年多以前月汐找到她說若昭要查西突北燕懷遠合約一事,最後一次見麵之時,她暗示月汐慕容彪有詐,以月汐的武功智術,想要全身而退必然遊刃有餘。


  退一萬步說,如果月汐不在,按照若昭的習慣,血魂血魄之流,哪怕就是蕭府的那個有些本事,兩年前問過買糧密使的大小姐蕭岄,也該過來問問。


  一年多過去,竟了無音訊。


  她對長安城所有的訊息往來,都是通過若昭的人。自安和元年嫁至北燕,舉著親唐旗號的慕容彪對這位大唐公主進行了近乎幽閉的監控。能從容避開慕容彪的監視,要麽輕功卓絕,要麽就是月汐血魂血魄這些北燕的舊人。


  如果若昭不派人來,她的消息根本就送不出去。


  李若昕憂心忡忡地看了一眼緊閉的宮門,宮外紛至遝來的腳步聲自入夜開始就沒斷過,來來往往零零碎碎有勝兩年前西突北燕之戰時的盛況。


  也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戰戰兢兢等待未來的生活,已成為李若昕的常態。


  另一個戰戰兢兢等待未來的人在儲秀宮。同為嫁往他國的王室公主,阿史那華妍對於故國風物的印象要更為模糊。


  她自清晨就坐在窗邊的軟塌上,入夜已深,她瞥了一眼窗外。


  長安城的九月往年是不會下這麽大的雨的,這種鋪天蓋地令人窒息的滴答聲過密也過大,什麽潤物細無聲也不要了,隻剩下嗡嗡的嘈雜。


  故國也不會下這麽大的雨,西突的領土縱橫群山連綿與巍巍高原之間,草原與荒漠的絕色在蔓延。雨是異象與汙濁的象征,是天降懲罰於罪人的征兆。


  故國的印象在她的記憶中早已模糊不清,甚至想到這些符號也過於不真切。甚至被叫“麗妃”“麗德妃”久了,她都快忘了,自己原本的姓氏是“阿史那”。


  是這個民族這個國家最古老的姓氏,是“高貴的狼”,是草原上最高的天神“騰格裏”。


  一切的改變要從三個多月前的一封突厥文的來信說起。


  “必勒格可汗最近有大行動,麗妃娘娘可早做準備,離開唐廷。”


  無頭無尾,悄無聲息地潛入儲秀宮,就藏在尚服局送來的夏日新衣中。


  自二十多年前,她與姐姐阿史那燕如受兄長之命暗中潛入長安城刺探消息以來,她就被兄長勒令不許寄送家書,所有的消息,都轉手至潛伏在蕭府的姐姐燕如送到關外。而自隆平元年阿史那燕如被趕出蕭府,無人再知其下落。


  甚至到必勒格可汗繼承大統,麗妃都再無往突厥牙帳送過任何情報。


  “蕊珠!”


  麗妃拈著那封信問自己從西突帶來的婢女。


  “你知道這是怎麽回事嗎?”


  蕊珠與麗妃一樣,早就與故國斷了往來,當然不知。


  既然來得詭異,反複思忖之後,遠離故國二十一載的阿史那華妍第一次向著未知,用闊別已久的突厥文回了一句話。


  “我憑什麽相信你?”


  回信也很快,隻有五個字——


  “阿史那燕如。”


  拿著回信的麗妃當夜便失眠了。


  輾轉反側之後,麗妃便把詳情對李世訓說了。


  當時的李世訓剛從含元殿铩羽而歸,心中依然滿懷著對李世默的憤恨。聽罷母親一語,李世訓想也沒想便拒絕了。


  “那不行,母妃。就算這封信是真的,必勒格可汗所謂大行動,不過是在邊境掀起什麽騷動,動不了大唐的根基。但咱們現在所有的勢力全部在大唐,一旦離開大唐回到突厥牙帳,無根無基的我們就是那群蠻子刀俎上的魚肉。”


  “那咱們該怎麽辦?”


  “就跟他說,我會盡快拿下太子之位。事成,今後關於大唐的安排聽我的,事不成,等我留下一個作亂的鉤子,咱們再走。”


  麗妃便也按照兒子所說向著陌生的故人再次回了一封信。


  回信還是很快,突厥文,一句話。


  “敬王殿下可在一月之內放手一搏,成敗與否,一月之後,再與殿下商議今後事宜。”


  麗妃倚在榻上眯著眼睛回想,饒是被幽閉在儲秀宮,一身茜紅色的袍子,一臉濃妝豔抹的粉黛依舊不減。


  身心放空,如蔥根細嫩的指尖輕撫皓腕上的紅珊瑚手釧,撫得她都快數得出一串二十九粒紅珊瑚珠的手釧。


  李世訓確實放手一搏,六月十七在斂芳宮,還是太倉促,被早有準備的李世默反將一軍。母子倆如今一人身在儲秀宮不得出去,一人還在敬王府不知近況。


  徹底失敗了嗎?


  麗妃看著窗外的瓢潑大雨,當真是不吉利。


  失敗就意味著在長安再無立足之地,就意味著不得不回到已是異鄉客的家,回到她不知前路的,陌生的家。


  畢竟長安,終究是沒什麽可留戀的了。


  念及此,阿史那華妍撫著手釧的指尖一緊,綴著二十九顆紅珊瑚極細的鮫絲經不住拉扯,“嘣”的一聲斷裂,劈裏啪啦如落入玉盤的大珠小珠。


  候在外間的蕊珠聞聲忙進來跪在地上收拾一地殘紅。


  麗妃擺擺手。


  “算了算了,沒什麽好撿的。”


  主子的話雖是這麽說,但事不能不做。跟著麗妃這麽多年,蕊珠也算精明,忙跪在地上二話不說吭哧吭哧撿得專心。


  撿了一半,蕊珠突然抬起頭,指尖搓著一枚紅珊瑚珠子,滿臉不可思議。


  “娘娘,奴婢覺著,這紅珊瑚珠串上,好像是刻了字。”


  什麽?

  蕊珠跪在地上往麗妃手掌心裏放了一粒紅豆般的珠子。


  麗妃也學著蕊珠在指尖搓了搓,極細的刀工雕出了曲折不平的紋理。


  確實有字。麗妃下令道:


  “把所有的珠子都撿回來。”


  總共二十九枚的紅珊瑚珠,二十四枚有字,另外五枚空白為斷,零零碎碎在手邊的幾案上擺滿。窗外風雨聲大作,乒乒乓乓一聲聲敲擊快朽了木窗欞。


  借著一豆飄搖的殘燈,麗妃把所有珠子上的字一一寫了下來——


  “蕭嵐贈昭: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願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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