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1章 平陽:各執一詞
皇帝陛下緩緩從斂芳宮主殿步出,身後還跟著一個在場所有人,包括沉默在旁的神策軍兵士都認識的老熟人。
長發高束而未插簪導,身著單衣白衫而未披硬甲,目光堅定而並不如炬。相反,無比冷靜且清醒。
衛茂良。
“給父皇請安。”
李世默轉身,無比順暢地向著來者躬身行禮道。
涼王一怔,不過隻有刹那,緊隨李世默之後後向著陛下也行禮。
“給皇兄請安。”
算上從陛下推門而出時伏地跪下的沈青綰,院中僵持的一幹人等,隻有李世訓傻在原地。
“世訓……”
李世訓的反應還是快的,他當即向著父皇行了個與李世默一模一樣的禮。
“給父皇請安。”
皇上沒答話。
院中的沉默令人心驚,神策軍高擎的火把在周遭無聲的躍動。時不時火花炸燃發出嗶剝聲,在闃寂的深夜裏明滅不定。
“父皇,我……”
不說話就是讓李世訓說話,他凝噎片刻,指尖忽地一點李世默。
“三哥,三哥他勾結後宮嬪妃,約在深夜私相授受。還有,還有涼王爺。”李世訓再一指站在前方的涼王,“三哥和涼王也有不清不楚的交易,不然涼王怎麽可能會動用兵權相幫。”
皇上安安靜靜地看著李世訓,與六皇子手足無措相比,皇帝陛下的目光冷冽如寒潭深溪。
“世訓,”
做父親的人開口,嘴唇微顫,似有千回百轉的鬱結。末了,付之一聲長歎。
“是我讓他過來的。”
李世訓瞪大了眼。
所以涼王出麵相幫李世默是父皇的授意?
“那你呢?世訓,”皇帝陛下掃視周圍一圈腰間佩刀高擎火把的神策軍,“你在神策軍並無一官半職,朕也沒有下旨讓你協理。你為何能號令神策軍中甲兵?”
還言之鑿鑿要擊殺當朝皇子?
“我……”
皇上揚眸,瞥了一眼為首者。
“還是說,真的隻是所謂替一個中郎將的母親看了病,他便把兵權堂而皇之轉交給你?”
被瞥見的那名中郎將在王者之威“撲通”一聲跪下。火光在他的頭頂搖曳,火光未照見的地方黑夜無邊。
李世訓也“撲通”跪下,叩首如啄米,砸在泥地上一聲一聲悶哼。
“兒臣知錯了,兒臣隻是想替父皇多分擔一些。兒臣別無所求,兒臣,兒臣隻盼父皇安康喜樂。”
那頭還是沉默,沉默得像壁立千仞的高山,像李世訓拚盡全力也撞不動的高牆。
沉默良久,皇上歎氣。
“世訓,朕還問你一件事。神策軍在京城文武百官府上安插耳目一事,你知情嗎?”
奸細?
李世訓狐疑地抬頭,想清楚這兩個字的分量之後,立馬搖頭。
“兒臣不知。”
皇上的目光投向遠方,數百支火把蒸騰的煙塵熏得夜空暮靄沉沉。
“朕知道了。”
“兒臣真的不知!”
“朕已經知道了。”
今夜最激烈地一段對話之後,又是沉默,長久的沉默。
李世默保持躬身的姿勢良久。他微微抬眸,打量這兩人,應該沒有繼續說下去的意思。
那便進入今日的正題吧,李世默大費周折把衛茂良一並請來的正題。
於是他拜得更深,輕聲啟口道:
“既然衛將軍也在,當初皇後殞身斂芳宮的兩個目擊證人也在。父皇,兒臣鬥膽一請,不如此刻便把話說開了。對衛將軍、對皇後太子,都是一個交代。”
事情又回到一個月前的皇後之死。
皇帝陛下發問:“世訓,適才宛嬪與世默所說的話,你也聽到了吧?朕問你,是否屬實。”
“屬實?”
李世訓仰首,淒惻一笑,那張異常俊美的臉因為悲絕,而讓人忍不住心生惻隱。
“皇後身死的時候,兒臣確實在場。迫使衛將軍起兵清剿神策軍,兒臣也確實在其中推波助瀾。但是,親手殺死皇後的,不是兒臣。”
李世訓跪直起身,抬手遙指。
“而是沈青綰。”
尖銳的女聲在主殿外的廊下響起。
“不是我!”
衛茂良尋聲向著廊下望去,一個粉色的小山包伏在地上瑟瑟發抖。
“沈青綰,你真的敢說不是你嗎?你忘記了你當初是如何用那身繡滿桃花的褙子捂死了皇後?你忘記了你騎在皇後身上她求生的掙紮有多激烈?你忘記了皇後臨死前攥著你的腳踝最後掐出了淤血?”
衛茂良始終跟在皇上身後靜聲聽。他眯著眼極力回憶五月十七的夜晚,宛嬪娘娘,似乎確實穿著一身淺粉色的,繡滿桃花的褙子。
她背上插著三支長箭,一路帶血奔來,告訴他神策軍謀反,衛皇後喪命。
而她,是寧妃娘娘的人。
衛茂良始終沒對李世默說起這件事。實在是當夜局勢過於混亂,前朝後宮局勢也亂,他無從判斷哪方是真正的手腳幹淨,也無從全然信任任何一方。
從結果上看,宣王李世默絕對是長姐之死的獲益者。如果沈青綰是寧妃和宣王暗中埋在儲秀宮的釘子,她殺死皇後,嫁禍神策軍,逼自己起兵,達成扳倒太子的第一個目標。等到重審皇後之死,嫁禍神策軍的手段被揭開,她便以自己明麵上是儲秀宮的人而把暗害皇後的罪名嫁禍給敬王,達成扳倒敬王的第二個目標。
動機上是說得通的。
而且覆蓋上神策軍、儲秀宮兩層偽裝。何等精巧的計謀!
就像是回應衛茂良的猜想一般,李世訓字字泣血的聲音在他耳畔響起。
“兒臣說三哥與宛嬪勾結,私相授受,父皇為何就是不信呢?”
跪在地上的六皇子一遍遍重複,雙眸早已泣下沾襟。
“皇後死了,三哥從幽閉的府上出來了,還獲得了朝臣的擁戴,父皇的信任。就連衛將軍你也是吧,被他偽善的麵孔騙得團團,而甘心成為他的羽翼。他又何嚐不是獲益者?”
當李世訓明明白白說出衛茂良的猜想時,他確乎又不願相信這樣的結果。他無法掩飾內心對於宣王李世默某種無名的好感與信任。
也許是當初承明宮變他遠遠望見浴血拚殺而來的李世默擲刀劍於地,也許是獄中一次傾心相談兩人互相剖白油然而生的敬意。
或許更早,他聽說宣王殿下力排眾議執意親赴河南道賑災的時候,他就已經相信他了。
先公後私,先責任而後私情。
衛茂良很難想象,一個秉持這樣信念的人,會為了自己的利益與權欲殺死長姐,一國的皇後。
沈青綰依舊伏在廊下,用尖銳的聲音一邊又一邊支撐著衛茂良的另一個想法。
“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衛茂良又轉念一想。萬一沈青綰真的是敬王的人,而那句“我是寧妃娘娘的人”,不過是個幌子,敬王挑撥他與宣王關係的幌子。
也不是說不通。
衛茂良心下捶捶腦袋。
真令人頭大。
李世訓的聲音再一次,異常契合他心事地在耳畔響起。
“衛將軍,你真的不想知道皇後之死的真相嗎?如果我死了,你就隻能聽見沈青綰李世默之流的一個聲音,你就永遠不知道皇後娘娘到底是死在何人手上。”
腦中上演了無數可能卻始終一言不發的衛茂良,終於上前一步開口道:
“陛下,既然敬王殿下與宛嬪娘娘各執一詞,說明此事依舊尚有爭議。不如,容後再議?”
你這又是唱的哪一出?
皇帝陛下回頭,挑眉看他。
“皇上能為罪臣之請徹查皇後一案,罪臣感激涕零。”
衛茂良又向著李世默躬身大拜道:“還有宣王殿下,罪臣亦感激不盡。”
“敬王殿下與宛嬪娘娘的說辭,都能解釋得通,隻是缺乏證據。既然陛下和宣王殿下大費周折已經查到這一步,不能辜負了陛下與殿下之前的努力。假以時日,總還有蛛絲馬跡,能證明何人所言是真,何人所言是假。”
既然衛茂良都這麽說了,強行證明皇後為敬王所殺隻會適得其反。
李世默心下盤算之後,忙道:
“兒臣清白,願意與衛將軍一同等候真相。”
到此為止,確實查不下去了。
皇上暗忖片刻
“既然如此,宛嬪,世訓,你們各自回宮中反省吧。非聖令不可外出。”
話音剛落,一道淺碧色的身影撥開重重包圍,如一陣清風徑直撞入火光與黑暗交織的斂芳宮。
“世默,世默!你還好吧,有沒有哪裏受傷,哪裏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