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3章 北衙:而今才道當時錯
攔住他的手還是那個小小的細細的模樣。唯有骨節處略有腫塊,紅腫已褪,隻餘青紫,在白如雪的手背上分外清晰。
又一年盛夏將至,唯有她手上還殘留著冬日的凍傷。冬日因為炭火不夠,留下凍瘡的痕跡。某種她還未抹去,他無法忘懷的痕跡。
不可忘懷的痕跡。
李世默永遠記得,她是為何陷入幽閉的毓安宮,又是如何一步步籌謀救她出來。
他伸手,想再一次捉住她的手。想再好好看一眼,似乎能從這一眼中,窺見她這數月的艱辛。
不過顯然,李若昭此刻的注意力並不在手上的凍瘡。她目不轉睛,牢牢盯著那扇緊閉的門扉,下意識從李世默的掌心裏抽出來。
一扇雕花的木門之隔,他們兩人都能聽到主殿中的對話聲。皇帝陛下與太後娘娘的。
尖銳的女聲來自太後,六十多歲穿慣了華服的老太太再如何發怒,聲音始終是帶著老人家獨有的磁性。唯有此刻,終於繃不住那張脂粉厚重的臉,像是破罐子破摔一般,精美的彩繪摔了個粉碎,露出了鋒利,甚至絕望的麵貌。
“你終於是出息了,終於是學會了玩弄權術,竟然利用內侍算計哀家。好,很好,賠上一個兒子,你終於滿意了?”
皇上那頭一直沒有聲音,直到最終提及太子的時候,另一頭才沉聲發話。
“母後你誤會了,兒子沒有想到會是這樣的結果。”
“那你在想什麽?想廢了太子?讓他眼睜睜看著自己最尊敬的父皇親手廢了他,再立一個出自蠻夷的寵妃之子?還是說,你念念不忘那個關在王府裏,天天想著如何詆毀汙蔑你的李世默?”
說的是去年十一月重審薛家一事,李世默咬定薛家無罪,一是汙蔑了陛下的英名。又因安和元年開涼州城門一事,便是在挑戰陛下即位的合法性。
現在想來,真是很久遠的事了。
“怎麽不說話了?”陳太後再一次咄咄逼人地揚聲,“你以為他們一個個就是好東西嗎?李世訓一天天的究竟耍些怎樣的手段我也不多說了,他為了這個太子之位,神策軍,靖恭坊的涼王,一個個我們的死對頭都沒放過。”
再一次提到涼王,又觸及陛下不願多提的傷疤,他也揚聲。
“涼王又有何錯?他不也是母後的親生兒子嗎?當年他不遠千裏從涼州趕回長安為了兒子,也是為了母後。至於嗎?母親,”
“母親”二字陛下咬得格外清晰。
“您是母親,至於這十幾年把他關在涼王府不讓他出來嗎?”
“涼王寤生,哀家半條命差點就賠進去了。他既然不孝順哀家,哀家也不會對他好。哀家這輩子在宮裏四十多年,吃的苦不是你能想象的!你天天念著這個念著那個,可有一絲一毫想過哀家?”
十八歲嫁給先帝,便遇上內侍與隱太子鬥得最凶狠的時候。當時的身為王妃的她暗中借力打力,借內侍之手血洗東宮,擁立自己的夫君即位。三十年後,她又鬥倒後宮中的鶯鶯燕燕,硬生生扳倒風光無二的悼太子與華貴妃,把自己親生兒子送上寶座。
四十多年,在宮廷各方勢力的風起雲湧中,輔佐兩代帝王登基即位。陳瑾紓捫心自問,她對得起李唐皇室,尤其對得起麵前的當朝皇帝李若旻。
陳太後看向自己的親生兒子,她這四十年費心周旋也隻為了的這個兒子,滿心絕望。
皇帝陛下也在看她。
當然想過,陳太後所做的一切李若旻都看在眼裏。
隻是從一開始,他誌不在皇位。他從生下來就看著內侍仰麵朝天打他麵前走過,聽朝中這家高門和那家高門又為了某個利益撕個你死我活。他從一開始就知道君主這個位置,從來不是什麽榮耀,隻是各方勢力利益的平衡點。他坐擁天下,卻無法與心愛之人長相廝守,他一言九鼎,卻改變不了日益頹唐的局勢。
生在皇家,他是真的厭倦。
然而厭倦不能結束一切,厭倦隻是一切的開始。他被自己的生母趕鴨子上架一般成為開府皇子,被各大勢力架上如同炭烤的皇位。他眼睜睜地看著自己逃不掉,掙不脫的人生——
至死方休。
母子之間走到今日,終於走到了走無可走,無法挽回的盡頭。
終於知道若昭為何不敲門了。
李世默站在門外靜聲聽,內間情形,屬實不是隨便能幹預的。
裏頭靜默了很久。再開口時,依舊還是陳太後的聲音。蒼老,而又認命。
“若旻,你跟哀家說句實話。你恨哀家,是不是也有,婉兒的緣故?”
婉兒,是先帝婉淑妃,若昭生母陳瑾紈的乳名。陳太後的最年幼的妹妹,皇上的姨母。
據說那也是,皇帝陛下最初的愛戀。
李世默立在外頭屏聲靜氣聽了許久,沒有回音。
“你不承認也罷,這些事也不是什麽秘密。”
陳太後停頓片刻,像是在回憶。回憶一開始的那年春天,她就不該讓自己的小妹妹入宮,不該答應她,牽著自己的幼兒出去玩耍。也就不會有幾年後,她親眼看見,禦花園中,粉桃花下,細雨微蒙,兩人交頸相纏,唇齒相依。
當時的陳瑾紓,隻恨沒把自己的眼戳瞎。
“你就不能清醒一點。你們之間是什麽關係,你又怎敢做出這樣的事。如果不是當初哀家當機立斷,把她送給先帝為後妃,你們還想鬧得怎樣?”
一人步步緊逼卻滿心絕望,一人不發一言卻已憤懣不堪。
萬千難堪都被翻抖出來,陛下的聲音有些顫抖。
“我知道不可能,可你為什麽不能讓她好好活著?你要我娶的人,我都娶了。你要我做的事,我從來都沒反對。可母親,她是你的親妹妹,你為何一定要殺了她?”
“她活著就是隱患!”
殿內陳太後一聲厲喝,殿外李世默下意識看向身旁的李若昭。
算是承認了吧。婉淑妃當年早產血崩而亡是陳太後的手筆,是若昭的養母親手殺了她的生母。
李世默有些擔心。他轉頭看若昭的神色。若昭的神色平靜而毫無波瀾。
他的手輕輕搭在若昭冰涼的手背上,指尖相觸,是他此刻能想到的安撫。
她的手沒有躲開。
兩人就這樣繼續聽。
“你有沒有想過,隻要她活著,隻要有人拿此事稍做文章你便定然萬劫不複。隻要她還活著,你就會永遠抱有那一絲一毫的幻想。有朝一日你登臨大寶,這天下再無能束縛你的人,你就真的敢保證,不會邁出這一步嗎?”
反正也是破罐子破摔,陳太後的聲音就像那一地華美的碎片,片片都衝著割人性命而來。
“李若旻你記住,敗壞倫常者,死了是要下地獄的,要被閻王釘死了撕碎了喂小鬼的。”
寤生,就是倒著生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