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5章 北衙:奔亡如鳥往
一束信號彈從幽深闃寂的斂芳宮中升起。
不高,不是軍中專用的。與其說是信號彈,不如說更像是一縷騰空而起的煙,尤其在夜空中,如果不是他一直盯緊了斂芳宮的動向,根本不會看到這一縷煙塵。
之所以衛茂良認定這是信號而非簡單的煙塵,是因為周遭並未燃起明火。而他對於各類發訊的工具了如指掌,包括最粗劣的自製信號彈。
不好!
長姐有危險。
未及琉璃出言阻攔,衛茂良拔腿向斂芳宮奔去。
然而,比衛茂良更先到的是風聲,不是橫貫甬道的風聲,而是更為淩厲的,空氣被極快速度的銳器劃破的聲音。
嗖嗖嗖——
以騎射見長的衛茂良,最熟悉的聲音。
箭如雨下。
萬箭飛鳥歸巢。鋪天蓋地的羽箭,密密麻麻自北向南傾瀉入斂芳宮。所到之處,破空的聲音分明刺耳,卻更似飛蝗過境一般覆蓋上近乎死亡的寂靜。每一箭如花針,一針一針相互穿引,織就成針腳細密無從著手的布。
他生生止住跑到一半的腳步,仰首看滿天飛箭如流星雨。
足足長達小半盞茶的流星雨。
琉璃掌燈一路追在後頭,氣喘籲籲地跟著他停下。
“衛將軍,不可。”
與此同時,斂芳宮的院牆內。
漫長的箭雨終於停下來,李世訓與沈青綰從主殿裏推門而出。院中花草樹木無一幸免,連主殿門窗廊柱上紮滿了箭支。衛皇後的遺體還在院中毫無生息地橫陳,背上流光溢彩的鳳凰被穿成了刺蝟。
“轉過去。”
什麽?
沈青綰眨巴眨巴眼表示不解。
李世訓隨手從紮在廊柱上的箭支拔出幾支,反手戳在沈青綰的背上。
呃啊!
背後驟然鑽心的痛令沈青綰額頭上冒出了冷汗。
“你……”
“隻有你也受傷了,衛茂良才會相信你說的話,這是苦肉計。”
他徑直打斷沈青綰,親昵地拍拍她的肩膀。
“好姑娘,剩下的交給你了。動作快點,按照我說的做,就不會有事的。”
從這一條宮道向北到頭,便是貫穿東西的橫街。這裏是宮城最北的地方,亦是包括神策軍在內的北衙十軍盤桓之所。橫街的中央,是整個宮城的北門玄武門。衛茂良站在宮道的這一頭的向北張望,與斂芳宮僅僅一牆之隔的橫街,是他判斷的,唯一可能向著斂芳宮射出如此之多箭支的地方。
沈青綰提著裙擺,從斂芳宮裏奪門而出向南跑去,就是這樣落入衛茂良的視線中。背上的三支箭杆隨著她奔跑的腳步一晃一晃,箭鏃紮進肉裏反複摩擦。
血,順著脊背流到腿上,又滑落到腳跟,涼津津地蜿蜒如溪流。
“救命!救救我……”
衛茂良迎了上去。
“長姐?”
不是長姐。
嬌嫩的粉色顫顫巍巍更勝枝頭雨打風吹的花苞,一頭栽進了衛茂良懷裏。
這就是……宛嬪沈青綰?
想到麵前的女子畢竟是皇帝陛下的人,衛茂良正想鬆手,又看見她背上赫然插著的三支箭杆,箭鏃沒入後背,鮮血還在汩汩地向外湧出。
沈青綰沒注意衛茂良的難堪,拽緊了他的袖子。
“您就是衛將軍吧?”
衛茂良頷首,“你是,宛嬪?”
沈青綰用力地點頭如啄米。
“求求您救救我。這是歹人的奸計。有人算計衛皇後,引她前來斂芳宮抓我。他們還想……”
話未說完,衛茂良稍稍偏頭,沈青綰的背後,宮道那頭,已經有依約浮動的火光。
應該是剛剛放箭的人。北衙禁軍?還是神策軍?
來不及細想,衛茂良這頭囑琉璃把手中的風燈熄滅,那頭扶著背後紮了三支箭的沈青綰躲到剛剛的路口。一個轉角之隔,剛好容三人藏身。
“暫且別說話,跟我來。”
斂芳宮中,張懷恩推門,慢悠悠踱著步看滿院箭雨狼藉。
他瞥了一眼地上的衛皇後,又環視周遭並無他人,最後挑眉看向黑暗中坦然立著的敬王李世訓。
“敬王殿下,您之前說好了把衛茂良引過來,由我們動手殺了他,他人呢?”
李世訓攤手,顯得更加理直氣壯。
“我引了,隻來了個衛皇後,這可不怪我。”
張懷恩微微揚眸,“我帶著神策軍,您隻有一個人,我們隨時可以終止合作。”
“別別別。”
李世訓立馬認慫,忙擺手。
“雖然衛茂良不在,但我們還有辦法引他現身。如今衛皇後已死,我們已經徹底失去了與太子一黨握手言和的可能。隻要張大人您調轉方向,包圍承明宮,控製住太後,就不愁衛茂良不會回來救駕。”
斂芳宮一箭之遙的另一頭,宮道轉角處。
沈青綰氣還沒喘勻,一路奔來剛剛停下的身體逐漸恢複對痛的感知。而每一次呼吸,又牽扯著她後背的箭鏃與血淋淋的肉摩擦。
衛茂良望向她背上插著三支細長的箭杆,現在當務之急是拔出箭杆,迅速止血。然而手邊又實在沒有供他止血的藥品繃帶,貿然拔出箭杆又會令她血流不止。
猶疑間,沈青綰最後一口大喘氣緩緩吐出,也擺擺手。
“我不要緊,現在要緊的是,是太後。”
衛茂良耐下性子,“不急,慢慢說,是什麽人?要做什麽事?”
“今日太後生辰,我準備抄一整日的佛經,給太後祈福。麗妃不讓我在儲秀宮呆,沒地方可去,我隻能到這兒來。”
再喘一口氣,後背的箭傷痛得讓她冷汗直流,汗與血一般冰涼。
“沒想到皇後娘娘突然殺來,要問我的罪。我正想與她解釋一二,突然從斂芳宮北牆外射來鋪天蓋地的箭雨,衛將軍,你隻怕也看到了。”
確實看到了,足以令斂芳宮中毫無活口的箭雨。
等等,不太對。長姐是來捉奸的,麵前的宛嬪和敬王李世訓的奸。
那李世訓呢?
“斂芳宮中沒有旁人嗎?”
“沒有,隻有我與皇後娘娘。”
“那長姐呢?”
“皇後娘娘她……”
沈青綰說到一半忽泫然欲泣,召之即來的眼淚梨花簌簌落了衛茂良一手。
“娘娘她為了保護我,中了好多箭。等箭雨停了之後,我試了試娘娘的鼻息,娘娘已經,已經……”
她伸手去掏別在腰間的帕子,帕子也不知落到哪兒去了,便抬起袖子點點蘸蘸拭淚。
“娘娘最後跟我說的話是,中計了,讓我趕緊逃,給太後娘娘報信,說神策軍張懷恩已反,要太後早做準備。”
放箭射殺衛皇後的是張懷恩。
衛茂良來不及替自己的長姐悲傷半刻,如果沈青綰所說張懷恩射殺皇後意圖謀反屬實,目前的局勢已經快火燒了眉毛。
可是據長姐所說,沈青綰是來與敬王李世訓偷情的。饒是自家長姐心軟,保護自己敵人不惜丟了性命的可能性,能有多大?
那麽麵前的沈青綰,有多少話,是可信的?
他越過望向斂芳宮那頭隱隱的火光,看不清。
低頭細揣沈青綰的表情,除了眼淚,什麽也看不清。
就像回應衛茂良的疑惑一般,不遠處隱隱躍動的燈火驟然大亮,張懷恩不陰不陽的嗓音嘎嘎在火燒的嗶剝聲中響起。
“你們這一小隊,全城搜捕衛茂良。剩下的跟著咱家,去見太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