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3章 河東:廷杖
四個多月沒開門的清泉宮一夕之間門戶大開,又屬實一片黑壓壓。
陳太後高坐在主殿上頭,衛皇後麗妃兩人各自左右坐在下方。跪在地上的隻有兩個人——
臉被打腫的沈青綰,和剛剛換上一身素淨常服的寧妃。
“我可從來沒讓這小蹄子四處招搖過市興風作浪,”麗妃撫著手上的紅珊瑚手釧,美目流轉,“指不定是這小蹄子拜高踩低,看著誰家來勢跟那蒼蠅一樣非要上去轉來轉去。”
“真是你指使的,你也不會承認了。麗妃,”
陳太後靠在中央的軟座上假寐,聽罷麗妃一番嬌滴滴的言辭,眯著眸子斜覷了她一眼。
“這是你的人,私通罪婦,你得拿個說法,不然哀家就隻能按照規矩辦事了。”
麗妃霍地起身,向著沈青綰揚手又是一巴掌,本就青腫的臉上肉眼可見地出現了五個鮮紅的指印。
“你倒好,吃著碗裏的看著鍋裏的,還胡亂攀咬。本宮給你的好,真是都喂了狗。”
衛皇後冷眼看著麗妃在殿中跳上跳下,目光轉了一圈,最後落在她最關心的寧妃蘇芷蘭身上。
被皇後盯上的女子始終保持著彎腰跪地的姿勢,垂首斂容,一動不動,叫人琢磨不透。
沒結果。衛皇後溫言向著麗妃,“她說不說實話不要緊,麗妹妹仔細手疼。”
說不說實話當然要緊,這一激將麗妃反而更來勁。
“皇後娘娘,是不是真的,打一頓就知道了。”
說罷呼了兩個小內侍上來,翹起的蘭花指向著沈青綰一指。
“給我打,往死裏打,臣妾就不信她不說實話。”
中衣委地,三尺長三分寬的毛竹板砸在一片雪白上,一落便是一道帶著血絲的紅痕。
“啪!”
“啪!”
“啪!”
吹彈可破的肌膚赤裸裸橫陳清泉宮的主殿中央,一片炫目的白,就在另外三個女人,還有兩個內侍的睽睽眾目下,隨著一下又一下的鞭笞顫抖。
寧妃的眼角也在顫抖。
沈青綰從頭至尾都沒哭,沒發出任何聲音。但離她最近的寧妃能感覺到——
她整個人都在抖。
竹板每一次落下,她都能聽見沈青綰的一聲悶哼。
但旁邊那個不到二十歲的小姑娘咬住了,嘴唇咬出了血,不知道是咬出的血,還是耳光扇出的血。
行了,別打了。
你們都是做母親的人,她還是個孩子,她比自己的女兒大不了多少。
但寧妃又無比確信,上頭這三人唱戲似的一唱一和,把沈青綰往死裏打,不過是演給她的。太後和皇後應該是想把她徹底踩死,不過來的剛好是麗妃的人,順帶把儲秀宮敲打一番。
麗妃當然想極力擺脫陳衛兩家的懷疑,她應該更想弄清楚的,是沈青綰與清泉宮的關係。
三雙眼睜睜看著沈青綰被杖責的眼睛,其實盯的都是自己。
雙膝跪地垂落的衣擺遮掩下,寧妃的手一遍一遍搓著光滑的錦緞。
如果一句話不說,也很可疑。畢竟心生憐憫也是人之常情,高高掛起反而更惹人懷疑吧?
既然如此,替沈青綰說一兩句,也是應該的?
“宛嬪畢竟深受陛下寵愛,打成這樣,陛下怪罪下來,平白傷了這後宮和樂的顏麵。”
“宛嬪是本宮的人,陛下問責起來,問的也是本宮,寧妃姐姐自可高枕無憂。”
麗妃眸子一沉,眼角卻顧盼神飛。
“還是寧妃姐姐下意識裏覺得,這小蹄子是姐姐的人,怕被打得離了心,就不好繼續替自己效力?”
莽撞了。
寧妃心下一咯噔。
衛皇後適時勸慰道:“麗妹妹寧妃妹妹心慈,看不得小姑娘被打。這些日子陛下忙於前朝事,許久不曾到後宮,夠她把傷養好了。”
忽地又話鋒一轉,“心慈便心慈吧,偏要搬出陛下,倒像是有點聲東擊西的意味。”
好一句“聲東擊西”,寧妃暗忖,她什麽時候也會這般,話中帶刺了?
難道是她發現沈青綰不對勁了?
寧妃伏下身。
“臣妾確實不知陛下許久不曾到後宮中,畢竟關在宮中這麽久,一點兒外界消息也不知曉。”
衛皇後一怔,倒是讓她圓上了。
寧妃也話鋒一轉。
“臣妾還以為陛下依舊偏好這儲秀宮的風景,也以為陛下始終看中正陽宮背後的功勳聲望。”
陛下偏好儲秀宮的風景是為誰?
不過是個沈青綰。
陛下許久不到後宮又是在忙何事?
河東節度使衛茂良回京。
一句話準確踩中了正陽儲秀兩宮的痛腳,原本一唱一和的兩人隔著一殿之寬目光忽地一交鋒。
“行了!”
坐在上頭看戲的陳太後一聲厲喝。
算是看明白各自的路數,麗妃咬死了自己不知情推給清泉宮,寧妃咬死了不說,還在暗中扇陰風點鬼火,很像是當年華貴妃的手段。
蘇家的女人,果然沒一個是善茬。
“打了這麽久,一個個都咬死了說不是自己宮裏的事,就是一本糊塗賬。哀家也乏了,”
陳太後略一扶額。
“既然說不清,該罰的都得罰。沈青綰是儲秀宮的人,儲秀宮看管不力,罰一個月俸祿。寧妃還在禁足,那便再罰半年俸祿。沈青綰私通罪婦,罰俸一年,另外罰跪一夜,就去,沒人住的斂芳宮吧。”
既然當著她的麵不說,那就看看背著她說不說。拿沈青綰做誘餌,看看哪條魚會上鉤。
然而當夜,一聲驚雷過後,暴雨傾盆,夜色中的長安城淹沒在掀起巨浪的波濤中。
李世語趴在窗邊,心驚膽戰地看著窗外悶雷陣陣,閃電劃破天際,一瞬間長安城亮如白晝。
“母妃,”小丫頭一臉苦兮兮看向寧妃,“今天我躲在後麵聽,說是宛嬪娘娘被罰在斂芳宮跪一夜。她畢竟是為了我,外麵雨又下得這麽大,我看守門的侍衛都不在了,不去看看她嗎?”
“不能去。”
寧妃立在窗邊,目光投入無邊沉沉的黑暗。
“陳太後高高拿起又輕輕放下,不過是以宛嬪為引,看看誰會上鉤,誰才是宛嬪的幕後主使。加之現在侍衛都被遣散了,更像是在釣魚,隻怕沒人的斂芳宮,還埋著太後的眼線。”
無人的斂芳宮,此時此刻,確實看不見旁的人影。
隻有一個茜粉色的身影跪在主殿前的石板路上,暴雨如注,茜粉色的中衣皺皺巴巴裹在身上,披散頭發全被淋濕,濕漉漉地黏在那張滿是淤青的臉上形如鬼魅。
三月的春夜尚涼,更何況暴雨,嬌小的女子垂頭,嘴唇已是烏青。
夜色愈發陰沉,並未有絲毫暴雨將盡的跡象。天像是被壓得更低,自北而來的風都吹不開凝重如墨的濃雲。
忽地背後多了一把傘。
“沈青綰,走到今天這一步,也不怪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