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5章 暮冬:寒衣

  隆平十二年臘月十四日,薛琀因意外死於刑部大牢。死因很是離奇,據在場的獄卒說,他是吃東西噎死的。


  噎死的。


  是真是假,旁觀的親曆的撿了一耳朵當風言風語聽的,心裏各自都有一杆秤。


  刑部尚書楊秉廉乖乖到禦前領罪,陛下什麽也沒多說,更別說責罰。隻是聽說中書門下收到陛下口諭,草擬一封詔書,於辭舊歲之際昭告天下。內容大概是安和元年甘涼河西之事已查清,是罪臣薛驍敬勾連北燕,私放外敵入境,為君者查人不明,用人不當,下罪己詔以謝天下。


  當然,根本就沒查過,連帶已經翻明白的隆平九年的薛家案,包括隆平十二年宣王殿下勾結餘黨意圖翻案的事,一個也沒複查。


  有心人借此揣度聖上的態度,安和元年加上隆平九年,薛家已經是被釘死了的有罪,但是陛下又偏愛宣王殿下,不忍心查這位三皇子背著父親,到底幹了哪些見不得人的事。


  是真的心疼嗎?


  宣王府和清泉宮被關得死死的,就沒說這禁足幽閉什麽時候開過。太後催過陛下盡快處理,他也隻是含混其詞,說關了就關了,關一輩子也是罰。


  嗐,說來說去,原來是另一個涼王晉王罷了。


  關河很早就收到了淩風的傳信,讓他保護好自己。不過剛到二十歲的小夥子一腔熱血上頭,隻記住了最後一句——


  “如果他願意照料的話,拜托他順便看看小語吧。”


  他在自己小小的宅院中鼓搗了半天,又請來了能工巧匠連夜趕圖紙設計雕造,才勉強做出個稱心的玩意兒。他攥著這份小小的禮物,以北衙禁軍麾下龍武將軍的身份支開了守衛。環顧四周,甚至沒敢轉身背對宮道,隻是伸手向後探去,摸索著清泉宮朱漆斑駁的後門。


  “噠噠噠”


  他輕輕叩了叩。


  一道宮門之隔,臘月灰霾的天空下褪去朱紅的高牆腳下,連少女的哭聲都蜷縮成一團。


  “關河哥哥,我好害怕啊,我會不會這輩子都出不去了?”


  門小小地開了一條縫,一隻手伸了進去,握著一隻五彩斑斕的玩具鸚鵡。以發條為引,周身遍施彩繪,尖細的鳥喙還點上了金粉的鸚鵡。尾羽處掩著一根細小的棉線,輕輕一扯,小嘴便一張一合,“吧嗒吧嗒”叫聲不絕,嘰嘰喳喳有如那年春天的鸚鵡。


  “宣王殿下想辦法托臣帶給你的。”


  宮門外的聲音咽了咽。


  “公主,你放心,你有什麽想吃的想玩的,臣想辦法從宮外帶給你。殿下,還有臣,一定會想辦法救寧妃娘娘和公主殿下出去的。”


  薛家案另一個當事人薛珩,則一直安安靜靜坐在刑部大牢裏。


  楊秉廉對他很是照顧,吃住說不上優厚,卻是牢獄之中難以想象的幹淨清爽,大概是看在宣王殿下的份上。卻也正是因為宣王殿下的原因,不得不保持客客氣氣的距離,從不見麵。


  他盤腿坐在地上,閉上眼,一個多月以來的經曆走馬燈似的來回滾過。從宣王殿下入府,到神策軍殺來,再到承明宮宣政殿的種種,還有前些天那個騙了所有人的薛琀意外死在獄中。


  一切變化得太快,甚至比他這五十多年一路安安穩穩加起來的變化,還要快。


  獄中隔絕了太陽移動的腳步,光影都是靜的,昨夜往事已如前塵,一夕翻過,他又回到了被劃定完整,步調緩慢的節奏中。


  “嘩啦嘩啦——”


  獄卒解開鎖鏈的聲音如一瀉傾盆的大雨。


  “地字號甲間的,有人來看你了。”


  薛珩睜開了眼,眼前是一個極為清瘦的月白色的影子。


  他七手八腳從地上爬起來,擺出一個跪伏的姿勢,頭深深地埋了下去。


  “兒子不知是母親駕臨,還請母親恕罪。”


  永安郡主把一包鼓鼓的寒衣,放在滿地幹草最厚的角落。環顧四周,像是要找坐的地方,可惜沒有,隻能跪坐在地上。七十多歲的老骨頭經不起這般折騰,薛珩見狀忙上前去扶。


  她避開了兒子的手。


  “本來是來給你送點衣服的,其他的禮節就不必了。”扶著欄杆,她慢慢地把重心下沉,又把顫顫巍巍的腿腳折在身下。


  “走到今時今日,你可算稱心如意了?”


  薛珩伏在地上不敢出聲。


  “當日我就覺得不對勁,十一月初三,為何那日辰時將盡我便昏昏欲睡,也是你與薛琀動的手腳?”


  汗已經從薛珩的額頭上止不住地滲下來。是那日薛琀說,宣王殿下頻頻來訪,怕引起永安郡主的懷疑,最好能避開永安郡主,用點讓人睡覺的藥讓永安郡主清靜清靜。


  事關母親,他沒敢用什麽猛藥,隻是點了兩根安神香,讓母親在入巳之前又睡下了。


  所以薛琀當時就知道神策軍會來帶走宣王,怕永安郡主從中阻撓,便讓她陷入昏睡。至於是如何勾結神策軍的,隻有通過之前來的敬王殿下暗通消息。


  這些天身處樊籠,薛珩都想通了。不知不覺間,他已成了薛琀與敬王謀害宣王的棋,到頭來陷宣王於絕境,還連累了年過七十的母親。


  愧疚之意更深,薛珩就沒抬起頭來過,“兒子一時糊塗,誤信薛琀,害了母親,也害了宣王殿下。兒子無意反駁,母親要責罰,一切任憑母親處置,兒子絕無二話。”


  “罰不罰的,自有國法處置。陛下或許念在我這個毫無作用的郡主的身份,姑且從輕處罰。但是家規在此,不可違逆國法,不可法外開恩。子琤,這些是家規,不可忘。”


  永安郡主長歎,一向一板一眼活得精致妥帖的老婦人,終於露出了年逾古稀的疲軟。


  “可是,如果這樣,等到了那邊,我又該怎麽麵對你父親?”


  總是這樣的說辭。


  薛珩伏在地上,閉上眼睛,相似的話他從小聽到大。他隻有好好地活著,安安穩穩地活著,不出一絲一毫的差錯,才不算愧對母親,愧對早已歸天的父親。


  早就習慣了,不是嗎?

  寒衣已送,其實也沒有什麽話要說。一個本想坐下長談,另一個沒阻攔——


  兩個人都以為還有的。


  永安郡主又扶著牢籠的鐵柵欄緩緩站起身,目光落在兒子已有花白之色的頭發上。


  “住得還習慣嗎?過年了我再來看你吧。”


  “母親!”


  薛珩坐直高呼一聲,又將整個人伏在幹草堆裏。


  “可否請母親,最後再幫小兒一個忙。”


  他稍稍側身,從跪坐的身下摸出自己的右鞋,撕開鞋墊,露出一塊縫在鞋底的銀色緞麵帕子。他把這塊帕子從鞋底上扯下來,雙手奉上,帕子軟軟鼓鼓的,裏麵像是還包裹著東西。


  “這是薛琀拜托兒子最後的一件事,他說,如果一旦他遭遇不測,便立刻把這封信交給太後娘娘。”


  又是這些,永安郡主狠狠地一甩手。


  “叫你離薛家案遠一點,尤其是豎子薛琀,為何你總是不聽?”


  “兒子知道錯了!”


  薛珩叩頭如搗蒜,幹草在他額頭下簌簌作響。


  “可是知道了又有什麽用呢?錯了便是錯了,隻有想盡一切辦法彌補,才不至讓錯誤的危害越來越大。


  “兒子現在已經想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敬王殿下勾結內侍,置為薛家平冤昭雪的宣王殿下於死地。現在敬王食言,薛琀滅口,這便是他留下的後手,能改變此刻局勢的後手,也是能彌補臣對宣王殿下虧欠的唯一辦法了。”


  永安郡主從刑部大牢出來時,薛府的馬車已經在外頭等了很久。剛被兩個小奴扶上馬車坐定,她撩開車簾向著車夫揚聲。


  “先別回去,掉頭進宮。”


  來,無獎競猜,薛琀之死是誰動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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