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8章 龍門:昭雪(十五)
神策軍兵馬使張懷恩。
依照慣例,作為內侍的張懷恩並無資格上朝議政。隻是沒想到他從宣政殿通向後庭的側門悄悄進來,又在丹陛旁的立柱下等候良久。
皇上的目光在滿殿公卿臉上逡巡一圈,最後才停在張懷恩臉上,“你又有什麽話要說?”
張懷恩顫顫巍巍地也跪了下來,紮紮實實叩了個頭。
“懇請陛下等老奴把話說完,再治老奴的欺瞞之罪。”
口口聲聲說要治自己罪的往往不能治,為君第十三年的陛下對此頗為倦怠,他勉強擺了擺手。
“說吧。”
“啟稟陛下,馮征將軍,其實並沒有去世。他混在神策軍回京複旨的隊伍,現下就候在殿外。”
什麽?
李世默眼睛瞪大了看向張懷恩。
從一開始,張懷恩就是設局者。就連馮征這個人證,都被無所不用其極地安排到這個份上。
背後,宣政殿透著光的正門一再陰了下來。又一個人影,停在了殿門前。
沒進來。隻是安安靜靜立著,他撩開袍子,向著陛下遙遙地三叩九拜,從軍多年的聲音如洪鍾。
“罪臣馮征,叩請陛下聖安。”
“啟稟父皇,兒臣有一疑。”李世默抱拳,呼吸暴露了他某種急切的心緒,“張大人苦心偽造馮征將軍的死訊,欺瞞父皇,也騙了在場文武百官,究竟打的是什麽算盤?張大人不給出一個說法,隻怕父皇,還有這滿朝大臣,都不滿意。”
“老奴正要回答宣王殿下這個問題,這恐怕也是陛下的疑惑。”
張懷恩跪在地上,顯得不緊不慢。
“適才宣王殿下也好,薛將軍也好,爭論來爭論去,重點無非一個。薛家案,無論是安和元年還是隆平九年,都是一個大案要案。其間枝蔓繁多,又經過多年時間的打磨掩埋,很多知情人已經查無蹤跡,或者不在人世。”
他分外誠懇而真摯地望向李世默,“宣王殿下查得最多,您說,是嗎?”
李世默沉下眸子盯著他,沒應聲。
“證人不多了,老奴當然是想保護一個就是一個。”他一歎,頗為惋惜,“沒想到,神策軍到的當夜,就有刺客要取他性命。當時情境著實危險,要不是馮征將軍反應快,又勇武過人,隻怕這為數不多的證人都保不下來啦。
“所以老奴和馮征將軍一合計,委屈將軍扮作神策軍兵士,跟著他們回京複旨。這些天,就住在神策軍軍營中。”
刺客是誰?
若昭派過去的人?
當然不是,李世默可以想象到若昭所能做的一切準備。她最有可能是派人盯緊了這個證人,唯恐他有絲毫閃失。
刺殺?反倒像是張懷恩做局的手段,再誘使馮征偽裝成神策軍入京。
那他為何要大費周章地設計一出假死又露麵的局?是防著誰嗎?
若昭?
不對,張懷恩不應該知道若昭的存在。更準確地說,是不應該知道若昭在這場局中的位置。
李世默愈發狐疑地盯著張懷恩,他到底知道多少?
被盯的人始終遊刃有餘,“老奴要說的就是這些。至於這個案子其他的細節,還是懇請陛下允許馮將軍進殿,把他所知的,都一五一十告訴陛下吧。”
皇上指尖一下一下輕點桌案,
“宣。”
“宣蕭關守將馮征進殿——”
隨著守門的小內侍撕長了聲音,那個萬眾矚目的證人,終於一步一步,如約踏入宣政殿的大門。
局勢已與當初迥然不同。
皇上的目光輕輕掠過李世默,卻見當初意氣風發的李世默還在沉眸盯著張懷恩,隻得作罷。
他自己問。
“馮征,朕問你幾句話,你如實答。如有一句不實,當即拖出去杖斃。”
馮征叩首叩得規矩,“罪臣定當知無不言,句句都是實話。”
“隆平九年八月底,你上書朝廷那封薛驍敬通敵的證據,是你偽造的嗎?”
“是。”
“怎麽偽造的?”
“臣跟隨薛將軍多年,手上有不少他的親筆字跡。後來臣找了一個能模仿筆跡的民間能人,偽造了薛將軍通敵的信件。又暗使幾個曾被抓住的西突厥奸細,偽裝成西突犯邊被俘,從他們身上假裝搜出證據。”
“如你所說,你跟隨薛將軍多年,又是為何要陷害他?”
“臣因為害怕安和元年之事敗露。薛將軍大開城門延請北燕騎兵入境,又因為北燕騎兵侵占河西之地,屠戮我大唐的百姓。臣以為和薛將軍當年開城門之舉脫不了幹係,而罪臣又是親曆者,一旦陛下追究,罪臣百死莫贖。而隆平九年八月,薛將軍奉旨回京,卻又不明是何事。臣以為是陛下意欲追究責任,所以又捏造薛將軍通敵的證據。一是能讓薛將軍永遠閉嘴,二是萬一查到罪臣身上,罪臣舉報有功,暫可保住一條性命。”
“那你怎麽看,北燕騎兵經涼州,入關中一事?”
“罪臣以為,陛下天縱英才,黎庶擁戴,天意所鍾,亦是先帝聖心獨具。陛下堪當此位,隻與陛下的聖明有關。薛將軍大開城門,引狼入室,致使河西丟失,百姓罹難,其罪難消。”
毫無懸念的對話。
毫無懸念到就像真相大白。
在場的所有人,都不會再提陳太後出賣養女,軟禁親子,順帶再拉上整個甘涼的土地與百姓,來換取長子即位的鮮血淋淋。北燕軍散,剩下的人額手相慶,順便拍拍屁股,要把剩下的一點汙漬撣幹淨。
李世默突然覺得好恨。
他恨馮征跪在地上順頌時祺。他恨當朝百官明明心知肚明,卻無一人肯發聲。
他甚至對薛將軍湧起一股難隱的怨念。那個他曾經極力證明清白的人,雖然不一定完全是他的責任,但在隔著關中的雁門關,守將衛茂良義拒北燕軍的所作所為,形同照妖鏡,照得薛將軍的行為愈發可笑。
他最後還是恨他自己,薛將軍安和元年開城門一旦被定罪,他確信下一步就是要追究這個替罪臣翻案的自己。腹背受敵,自己卻想不出對策,陷在煌煌宣政殿動彈不得。
如果他失敗了,他又將若昭置於何地?
不對,如果要翻盤,除非撇清安和之亂和薛將軍的關係。除非說,北燕入境,不是薛將軍的責任,而是那個真正請北燕殺進關中的,陳太後的責任。
昭雪這個大的部分快完了,寫死我了_(:з」∠)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