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0章 商稅:薛珩

  “殿下見笑,”薛珩赧然,神情依舊小心而規矩。“臣實在想問的是,如今東南商稅一事,殿下是打定主意,不會繼續加稅了麽?”


  “為何這麽問?”


  茶飲了一半,李世默將茶盞置於一邊,饒有興致地盯著他。


  “臣……當殿下是知己人,現下也無旁人,臣就,鬥膽一議。”


  薛珩起身又行禮,李世默忙勸住,“坐下說坐下說,既然當本王是知己,不必拘束。”


  那頭的人歎了口氣,唯聽得書房外草木娑娑,似有蟲吟。


  “柳侍中遠赴東南,查察抗稅一事。回來,也隻會有一種結果。並非是因為柳侍中站在何種立場上,而是因為,那地方勢力盤根錯雜,他未必能扛得住東南九鎮商人,外加節度使的壓力。”


  不錯,是這個道理。李世默拈了桌上一顆核桃仁,繼續聽他說。


  “除此之外,還有另一重原因。這一兩個月來,朝堂輿論發酵甚廣,說敬王殿下糾集戶部尚書執意增稅的原因,是母家出自西突的敬王,惡意玷汙我朝廷信義。加上今年年初西突厥奸細一事,朝中文武百官,提及西突,如臨大敵。那些曾經觀望的人,暫時依附敬王的人,也未必站在他那一方。在此風氣之下,柳大人生性穩重持中,必然不會選擇得罪眾位大臣。”


  薛珩還是忍不住起身行禮,不過被李世默眼神示意止住,精瘦虯曲的指頭牢牢抓著扶手。


  “臣冒昧一猜,隻怕是殿下早有預謀?”


  “實不相瞞,確實如此。”把嘴裏那顆微苦的核桃仁咽了下去,李世默點頭,“本王並不主張加稅。江南各鎮,實乃我朝賦稅命脈,一旦離心,實為大禍。因一時小利而損及朝廷民心,是為不智;朝令夕改,出爾反爾,是為不義;平白加稅,平添百姓負擔,是為不仁。”


  “殿下高義,臣早有耳聞。隻是……”


  薛珩還是拘謹,尤其說些場麵話也顯得別扭。“臣鬥膽一言,戶部沈大人,未必就肯善罷甘休。不一定是因為他是敬王黨羽的原因,也有可能,確實是不得已的實情。”


  他咽了咽唾沫,“臣與沈大人,是同年的殿試,當年他便以財賦稅收為題答經義策問,為先帝看中。這些年曆任功曹,又在戶部浸淫十餘載,普天之下,未必有人能比他更了解朝廷稅賦收支。但以臣鬥膽一言的識人眼光,為了黨爭而全然不顧朝廷賦稅的大局,尤其在他最拿手的領域,沈大人還不至於。”


  看李世默不說話,薛珩又試探著開口,“換一個角度想,趁今年暫無大災大害加稅,總比,外有戰事內有災荒的年頭,因為收不抵支而臨時加稅要好得多。”


  李世默望了一眼窗外,不是是濃蔭蔽日還是天色轉陰的緣故,八月的驕陽暗了下來,屋中漸漸染上家具紫檀色的陰鬱。


  “薛大人,你既然不否認加稅的合理性,又如何看待,如今敬王主張加稅,而應和者寥寥的局麵?”


  薛珩忍不住行禮,又反應過來把自己按在椅子上,才開口。


  “滿朝文武,未必有殿下的仁愛體恤之心。稅賦不穩,甚至關係到各自的俸祿。至於加稅的危害,不一定每個人都像殿下那般認識得清楚。他們並非站在朝廷的名譽上,而是因為,敬王西突厥的背景。”


  他勉強一拱手,舉止之間是無處安放的小心拘謹,言辭卻是與之極不相稱的明慧。


  “殿下有沒有發現陛下的取舍?陛下不會不知道柳侍中的性子,更對柳侍中從東南回來的後果,早有預估。但他同意了殿下的提出的人選,從這個角度而言,陛下的態度,已然十分明了。


  “西突厥的背景,弄砸的吏部尚書人選,在巴蜀問題上的冷眼旁觀,還有六月不知為何被禁足的一個月。但凡明眼人,都知道,陛下已不再那麽看重這位六皇子了。”


  像是說出了許久未曾說的話,薛珩終於抬頭望向窗外的天色。夏季雲雨不定,上一刻還是驕陽,下一刻黑雲壓城,一滴墨染黑了整個天空。


  “如果殿下有黨爭奪嫡之心的話,那麽如今,已然實現大半。”


  “轟——”


  驚雷驟起,風中茂竹隨之一顫,又被鋪天而至的氣壓牢牢按住。


  雨聲從極遠的天邊簌簌傳來,由遠及近,愈發激烈,愈發磅礴,一點一滴匯聚得愈發響亮。竹與槐承受著暴怒的雨,空氣中的熱氣蒸騰,枝葉散發出塵與木的氣息。


  李世默驟然回想起此前與若昭商議的話——


  “如果陛下不反對柳時睿去東南,如果在此期間朝中對敬王非議聲漸起,你想見薛珩的話,現在就可以開始準備了。”


  想見薛珩可以開始準備。意思是說,薛家的案子也可以開始準備了。


  屋中兩人俱是斂聲聽雨,午後暴雨來勢洶洶,青石板上已有匯成的涓涓細流。


  “留得枯荷聽雨聲,故人已逝,隻有我們這些苟延殘喘的人,碌碌無為聽著這雨聲。”


  薛珩心肝兒顫了顫。


  “你想問的問題,我會一一回答。”


  李世默眯眼看窗外陰霾。


  “首先是,商稅的案子。本王不同意加稅,但這個損失,本王會想辦法彌補。增加稅賦,並不是解決一切問題的辦法。因為彌補這個眼前窟窿,而損及組成財賦的肌理,無異於殺雞取卵。對於如今朝廷的稅收,都不是長遠之策。”


  薛珩又欲慌忙起身,再一次被自己按在椅子上。


  “殿下既不負陛下的期望,那恕臣,剛剛冒昧了。”


  李世默看著薛珩有些好笑。


  這個人,確實拘謹到迂腐。


  真的能開口說起那麽重要的事麽?


  雨聲漸小,滴落在葉間總算有悅耳之音。


  “還有另外一件事。剛剛薛大人有意問起黨爭奪嫡一事,大人既已親眼所見,實不相瞞。”


  李世默深呼吸。


  “確實有。


  “但不是為權,是為另一件事——”


  薛珩眸光亮了亮,枯瘦凝重的臉上一閃而過的神采奕奕。


  李世默頷首。


  “龍門薛家的事。


  “個中關節想必你也清楚,但現在案卷已然查實,很多細節雖存疑,但難以連綴成篇。本王自當盡力,可也時常有力不從心之感。”


  “殿下!”


  薛珩忽地抬高了聲音,而顯得尤為急切。


  “如果,隆平九年的案子,有轉機呢?”


  跟薛珩這個對話實在必不可少,他在後麵還比較重要,畢竟史書上是要記載與蕭公子並稱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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