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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1章 番外四:楊太傅

  隆平六年五月初五。長安城開化坊楊府。


  自長安正南門明德門而出的馬車,在官道上打了個轉,繞行至西南安化門又回到長安城中。馬車車簾緊閉,隻有駕車的小廝將馬車趕得飛起。


  周道如砥,長安城自隋修大興城以來,已近三百年。三百年,再坦蕩的道路也被往來車輪馬蹄碾得碎石子不斷,卡得馬車輪吱呀作響。


  馬車入了開化坊楊府的後門。


  “有些時日未見長公主殿下,今年看來,氣色大好些了?”


  來者須發皆白,步履卻輕快,長髯飄飄頗有幾分仙風道骨。雖年逾古稀,但精神屬實不錯。正是曾經的太子太傅,教過當今聖上、諸位王爺,出身弘農楊氏高門的楊文璉。


  同樣也是熙寧長公主李若昭的授業恩師。


  “多謝老師關心,這些年調養,確實好了不少。”


  若昭剛從馬車上下來,不敢勞煩老師,忙送不迭先給老師行禮。


  楊文璉望了一眼她身後風吟捧著的盒子。


  “你每年都來討教學問,每年都帶著東西過來。倒也不嫌麻煩。”


  若昭行禮的姿勢不變,因為在輪椅上,跪不了,隻是埋首,雙手與眉眼相齊。


  “孔子受業,仍需束脩十條。熙寧不才,這些年一直私下叨擾老師,勉強盡學生所能,收集幾冊善本書,權當致歉。還望老師,不吝賜教。”


  “你呀,”再多感慨,付之一頓,楊文璉抬手向屋內,“去書房裏說吧。”


  楊文璉原本並不關心宮闈秘事,隻因為收了兩個公主做學生,大抵對宮中事多留些心眼。十年前,義寧公主抱著那個五歲的小女娃闖進崇文館的時候,她尚且還會嬉笑。十年光陰流轉,磨得人笑意未至盡頭便戛然而止。


  入了書房,風吟和雪瀾一並在門外候著,滿室書冊與油墨混合掀起別樣的黴味,窗外陽光透過窗欞,也因過了淘洗,而變得枯脆疏離。


  “我讀商韓之道,常覺治國精深,非尋常人所能及。商君尚法,韓非兼理慎到申子,實則是兼論君主的權術與威勢。如果,我是說如果,”


  若昭字斟句酌——


  “如果欲整頓一國秩序,是該從立賢君入手,還是該從明法令入手?”


  “你倒是念念不忘這些。”楊文璉本在愜意地喝茶,聽罷此語,霍地放下茶杯,“教你讀的《孟子》《論語》,都不作數麽?”


  “作數作數,哪能不作數。”若昭私下拜訪過楊太傅,知他脾性不過開開玩笑罷了,忙一臉粲然地賠笑,“刑名之學,老師最為上手。這些年學生雖不在長安,多有聽聞老師辭去太傅之職,試圖整修補充自貞觀至開元的律令格式。刑名出自商韓,請教這類問題,沒有比老師更適合的了。”


  楊文璉饒有興致,“那你呢,你又是怎麽想的?”


  若昭一再低眉垂眸答道:“老師曾說過,善法既立,功在千秋。賢君既立,利在一時。學生深以為然。照老師所言,學生膽敢一論,賢君明法者為上,有賢君無明法者次之,無賢君而明法者再次,賢君明法皆無者,為最害。”


  “殿下,其實在當下,整頓善法,並無太大作用。”


  楊文璉端起手邊的茶杯,又喝了一口,目光越過重重飛舞的塵埃,向門外可望而不可即的陽光望去。


  “律以正刑定罪,令以設範立製,格以禁違正邪,式以軌物程事。條條框框分門別類的,歸根到底是死物,君主想要越過現行律法,為所欲為,實在是太容易了。”


  轉而看向她,“你還記得,關於君主的地位,董仲舒有何言論麽?”


  若昭恭敬答道:“一國之君,其猶一體之心也。隱居深宮,若心之藏於胸;至貴無與敵,若心之神無與雙也。老師當初反複強調,學生不敢忘。”


  一時說太多的話,她身體還未好透,微微喘了口氣,“學生亦認可這句話。隻是這樣一來,我們始終把一國之興衰,寄托在一個賢君身上。賢君可遇而不可求,明法亦非一時之功,更需像老師這樣的大才因時增刪定補。因此,立賢君,還是明法令,學生也說不準了。”


  “你呀,”楊文璉看著她,幽幽一歎,屬實有些好笑,“今日端陽,你知道是怎麽來的吧?”


  “屈子感國破家亡,投汨羅江而來。”


  “屈子以香草美人自比,將君臣際會猶如男女之愛。這說明了什麽?”


  楊文璉認真地看著她,自問自答道:

  “在現有的條件下,女人之於男人,文人之於政客,臣之於君,永遠都隻能跪著。為臣者,隻能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君主上。但這個寄托,絕非乞求,絕非坐以待斃。同理,也不是你所說的,隻靠明法令便能約束的。能懂嗎?”


  若昭一忖,點頭,“能懂。”


  “那臣再鬥膽問一聲。君者,源也;水者,流也。源清則流清,源濁則流濁。你可認同?

  若昭正色斂容,“認同。”


  “不妨換一個思路,”楊文璉反問,“你看這句話,像是為君者所說麽?”


  “所謂源淨流清,無數讀書人,依靠自己所學的聖人經典,站到為君者麵前。用了些狡猾而聰明的手段,來規訓君主,達到聖人之治的目的。”


  楊文璉一再抬頭看了窗外的陽光,像穿越了漫漫十年光陰。


  “臣雖自幼學習刑名之學,但在崇文館受業時,極少有提。帶你們讀的書,大多也是孔孟之道。你那麽聰明,應該知道為什麽吧?”


  “知道,”若昭雙手交疊在膝上,因專注而微微前傾,“我們這些學生,今後或為一國之君,或為國家股肱,不可不時時刻刻自我約束。老師教授的,正是這些聖人自我約束的道理,心中的準線高了,行為自然有所顧忌。所以老師想說的是,除了法令,還有很多方式可以,塑造賢君。”


  看老師並不反駁,她一頓,眼中始終有淒然。


  “但老師,所謂政統與道統之爭,歸根到底,束縛的不過是這些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罷了。千軍萬馬擠過了功名利祿的獨木橋,不阿上,不媚主,又何來施展的空間?苦心向上鑽營數十載,又還剩多少人,記得一開始究竟為何出發?”


  “說得對,這就是現實,也是幾年、幾十年、甚至幾百年的未來。但或許,並不是最後的未來。當然,那些未來確實早已與我們無關。”


  看著自己的得意門生,楊太傅說話溫和而凝肅。


  “我們無法改變跪著的姿態,但依舊能盡自己所能,去看清,去廓清這個世道。臣已盡力,殿下既然有心,也當盡力。”


  盡力啊。


  若昭凝噎。她現在開始著手做的,方向正確麽?算是盡力了麽?

  好像還是沒有答案。


  楊文璉看著她不說話的樣子,知她聰慧又極有主見,寬慰她似的笑出聲。


  “實不相瞞,殿下,臣已向陛下乞骸骨,再過幾日,便要告老還鄉了。”


  “老師!”


  自覺失態,若昭忙穩了穩心緒。


  “您也要走了麽?您當初教導我們,靡不有初,鮮克有終。辭去太傅一職,就是為了編纂法令。如今新法未成,您這算……”


  半途而廢?


  “老啦!”


  楊文璉難得咧開嘴笑了,說了這麽久,他終於想起來喝了口茶,“上年紀了,學生也教不好,法令也編不好。可是不是老了麽?”


  他再寬慰道:“殿下如需回長安,臣弟仍在朝中謀事,臣會拜托他好好照應殿下的。”


  楊文璉之弟,時任刑部尚書楊文珽,一牆之隔,就住在開化坊。若昭知道楊家兩位老爺子,既是親兄弟,又是師兄弟,難得的兄友弟恭。


  隻是……


  楊文璉看若昭還是不說話,想到她不過是個十五歲的孩子,耐下心來。


  “老臣其實已無任何東西教給殿下了。除了聽說陛下有位皇子——不過也隻是聽說罷了,行三,也是個讀書的苗子外。義寧長公主和殿下,是臣教過的,最得意的兩個學生。如今義寧殿下遠在北燕,已經有了自己的路要走。而殿下的天賦和勤奮,在同輩人,甚至上輩、下輩人中,都屬實罕見。加上殿下這些年走遍關中,遍曆民間疾苦,見到的人情世故不少,論見識,論抱負,更當在殿下幾位兄長之上。


  “隻是你所見的東西太多,親身經曆的卻很少。所謂閱曆,閱是足了,但曆卻遠遠不夠。”


  楊文璉看著這個十五歲的少女,眸間雖有戚色,但神思始終安寧堅定。有些話猶疑良久,此時不說,好像也沒有時候能說了。


  他言辭緩緩。


  “既然你有濟世救國之誌,又剛好生在皇家,有普天之下絕大多數人所不具備的條件。曆練到了,或可成為下一個武皇,按照你設想的方向走,也未必可知呢?”


  若昭眉心一跳。


  這就是老師的期望?成為第二個武瞾皇帝麽?上千年來空前的一位女皇?

  她忙抬手行禮。


  “曆練二字,學生銘記在心。隻是老師,”


  她也一頓,亦言辭懇切。


  “我既無建功立業之心,更無揚名天下之誌。武皇十四歲入宮,登基時年已逾花甲,其實不過是拿著男人的準則衡量自己。更何況把自己幾十年的大好人生,浪費在和一群女人的漫長鬥爭中,就算一腔雄心壯誌,早就被磨了個幹淨。恕我,難以認同。”


  見楊文璉不說話,若昭繼續道:

  “我雖是個女子,加上腿腳不便,有很多事確實做不到,就連站起來這件事也沒辦法做到。”她苦笑,“但我總還能去做別的事情,利用女人的身體,利用我現在可以利用的一切,做到甚至很多人,都做不到的事。”


  譬如,她不必為了功名利祿,裹挾在庸庸碌碌的人潮中汲汲於富貴,屈從於天子一怒的淫威。譬如,因了斷了的腿,因了不可能的人,她早就做到斷情絕念。既然她已不再是她,挽救日漸衰頹崩潰的李唐,還天下萬民以安居樂業,碎了這條命,總還能接近一些。


  細細端詳她一閃而過的決絕,楊文璉苦笑。


  果然,這丫頭早就有自己的想法,怪他替他想多了。


  “殿下,臣從不懷疑殿下的心誌和能力。臣也算是明白了,殿下此來,不過是想找臣尋求信心。臣對殿下,向來很有信心。不過也允許臣,最後倚老賣老一句。”


  楊文璉看著滿室陪了他大半輩子的古卷書冊,忽覺數十年的時光匆匆而過,一切回到原點,又陰差陽錯。


  “江湖險惡,朝堂更險。年輕人,最難懂的詞就是‘中庸’,總想著一條道走到黑。執念放不下,萬事萬物總想求一個因果——


  “可知這世間,沒有解決不了的事,也沒有能真正解決的事。”


  所以萬事不妨看開一些,慢慢來。人還在,總有希望。


  忽地一時悲戚上湧,若昭隻覺整個人被掏空了一般難受。大概一生能和她說前路艱險,慢慢來的人,一個一個,終究要離她遠去了。


  “我知道的老師。可是學生總覺得時間不夠了。我的時間,大唐的時間,都快不夠了。我讀《韓非子》,讀太史公的《老子韓非列傳》,才知道韓非是世間一等一的可憐。原本是王公貴胄,又身負理想才學,如能報國,該是何等慶幸。隻可惜他出生的時候,韓國已無藥可救,空負一身才學,空有一腔熱血,卻隻能眼睜睜地看著敵國實現自己的學說。”


  她長歎。


  “家國之憂,為政理想,這兩件事,皆重於生命,到頭來這兩樁心頭事撞在一起,連帶自己,一並撞了個稀碎。


  “韓非找不到自己的君主,但是我可以。”


  “一國之君,其猶一體之心也。隱居深宮,若心之藏於胸;至貴無與敵,若心之神無與雙也。”引自董仲舒《春秋繁露·天地之行》


  “君者,源也;水者,流也。源清則流清,源濁則流濁。”引自《太平禦覽·治道部·卷一》


  “靡不有初,鮮克有終。”引自《詩經·大雅·蕩》


  大長篇更新嘻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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