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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9章 盛夏:天階夜色涼如水

  若昭覺得頭疼。


  那她該怎麽辦,總不能看著家世合適,對奪嫡最有利,隨隨便便拉一個就指婚吧?

  放在自己身上還行,當初她考定各世家公子,蕭家是她反複考量之後最合適的靠山。蕭嵐重義,蕭岄重情,至於家主蕭靖和大公子蕭屹,她都有辦法拿捏對付。如今,蕭家是她可以拿得出手的王牌之一。


  拋開一切動情的可能,她總不能讓李世默與她一般,過著比丘尼一般的日子。


  “那我,就看著挑?”


  “好。”


  李世默並不回避,注視著她的目光中浮了一層溫柔的月色。


  迎著他潺潺如流水的目光,若昭還是覺得虧欠,因難耐而字斟句酌。


  “不行,你最好,跟我說說,有哪些特質是你喜歡的,哪些,是你不能接受的。就算利益當先,你鍾情的,我總歸可以考慮到。”話終於說得順暢了些,若昭喘了口氣,“畢竟我總有一天,會走,你的日子還得你自己過。”


  “不能一直留下來麽?”


  這句話接的太快,快到李世默說完,差點想把自己的舌頭咬了。


  這下輪到若昭仰著頭看他,笑得慘淡。


  “我留下來做什麽呢?”


  是啊,她留下來能做什麽呢?


  李世默順著她的話想。


  她一個女兒身,又行動不便,不可封侯拜相,不可位列公卿。宮苑深深,她已經被這些所謂的使命鎖了二十一年。一朝大功告成,難不成他還要把她禁錮在身邊到死麽?


  他功成之日,便是她離開之時。如今的每一天,不過是倒數的日子。


  這個問題李世默已經不止一次地想過,他一再告訴自己如果真為她好要想開些,讓她過得自由自在一些。可這個結局,他發現他接受不了。


  見那頭始終沒有傳來聲音,若昭仰望星河。七月初七,上弦之月,西邊半亮,殘缺得很。


  “維天有漢,監亦有光。跂彼織女,終日七襄。雖則七襄,不成報章。睆彼牽牛,不以服箱。其實吧,世人盛傳牛郎織女的故事,不過是兩顆相隔遙遠的星星罷了。一顆在銀河之西,一顆在銀河之東。所謂七夕鵲橋相會,不過人們寄托遺恨,附會而已。”


  她微不可察一歎,眼中不知是盛著萬千星河還是淚光。


  “人會散,會離開人世,會化作塵埃,和天上的星星一樣,都是冷的。所謂人人稱頌的感情,不過是眾口交鑠下的傳奇,與當事人無關。”


  “我知道。感情是個冷暖自知的事,所謂牛郎織女,不過是眾人感慨人間世事殘缺抱憾的投射。你想說這個是嗎?”


  “嗯。”


  “你說的對,冷暖自知,如果走到山窮水盡無路可走之際,可以不求結果。但……”李世默看向那碗已經空了杏酪,“總要留個念想吧。夜深人靜,舉目無親之際,尚可聊以慰藉。就算是牛郎織女,銀漢迢迢相隔,總有佳期可盼。”


  那……


  以後我每年回來看看你?


  聽起來怪怪的。


  若昭遲疑片刻,隻聽得那頭又響起一聲。


  “算了,沒事。”


  李世默端起玉壺,為她滿上一杯桃花釀,為自己也滿上,放在唇邊輕嗅。


  像落入萬千花樹,百裏紅雲之中,嘴角邊還是熟悉的芬芳。上一次飲這一杯桃花釀,還是去年除夕,綿州客棧。他識破了她的身份,窺見她來路荒夷。


  不過今時不同往日,雖然沒過幾個月,像隔了夢似的前塵。當時他未曾忍住伸手抱住了她,如今遠眺能望見長安城重重疊疊的宮牆裏坊,卻是能忍住了。


  罷了。再多的慨歎,付之酒香淡淡。


  若昭沒接過他的酒,取了案上一張琴,指尖輕攏慢撚。夜色悠長而靜謐,而她指下有風。


  “秋夜長,殊未央,月明白露澄清光,層城綺閣遙相望。


  遙相望,川無梁,北風受節雁南翔,崇蘭委質時菊芳。


  鳴環曳履出長廊,為君秋夜搗衣裳。


  纖羅對鳳凰,丹綺雙鴛鴦。調砧亂杵思自傷。


  思自傷,征夫萬裏戍他鄉。鶴關音信斷,龍門道路長。


  所在天一方,寒衣徒自香。”


  李世默伴隨著她一擘一抹輕輕敲擊紫檀桌案,一邊低聲吟誦這首王勃的《秋夜長》。冷月高懸,思君不歸,聲聲如怨如慕,倒是很適合盛夏將盡,秋意漸染的長夜。


  很熟悉的音,六年前他曾經在柔淑宮外桃花林聽過。那是他第一次遇見她。


  “長相思?”


  母親遺物,若昭正色,古琴置於膝上端坐。


  “是。”


  李世默知道,她一開始學會彈琴,也不過是與父皇達成同盟的一種手段罷了。換句話說,她彈得一手好琴,能最大程度喚起父皇對陳太後,對如今華陰陳氏的敵意,而減輕對她的警惕與製約。


  至少現在,父皇隻怕從未知道,他這個妹妹,早已經在奪嫡大戰中攪弄風雲多年。


  李世默強咽下心頭澀意,道:“之前隻聽你說過,從來沒聽你彈過。今日是專門給我聽聽的?”


  “當然。”若昭撫過七弦,“還想聽什麽?”


  “你最喜歡的吧?琴叫長相思,那你最拿手的曲子,應該是《長相思》?”


  “還真不是,”若昭看著這張琴笑得無奈,“實不相瞞,學了琴才知道,琴者寄情達意,並非簡簡單單手段二字可以概括。”


  隻要不聊他們兩個人之間的問題,對話通常都比較愉快。李世默順著問她,“那你喜歡……”


  “《瀟湘水雲》。”


  若昭答,也彈。起因忽疾,轉而徐徐。雲水奔騰,又如絲絲流雲飄散。神思隨雲,隨風,匯聚,又被雨打風吹去。每一聲顫音,聽得人心尖兒隨之一顫。


  傳說這首曲子的創作者,在國破家亡身世沉浮之際,孤身流落至瀟、湘二水交匯合流處。遠望九嶷山雲海茫茫,如自己半生飄零無處可依,忽有山河不複,黍離之悲。


  李世默閉上眼。


  國破家亡,黍離之悲啊。人生若走到此等絕境,又該怎麽辦呢?


  再向前想一步,自己尚有保命之策。還有更多


  曲子不短,足有半柱香的功夫。一曲終了,若昭回眸望他,似是閉上了眼。安寧的神情,如玉雕琢一般把時間凝固。


  這是……


  睡著了?

  忽地又覺得慶幸,她低眉,信手續續展開。更淒切更纏綿更深遠更沉重的哀音,在涼如水的夜色裏安靜流淌。


  其實,這首曲子才是她為他生日準備的——


  長相思,在長安。


  絡緯秋啼金井闌,微霜淒淒簟色寒。


  孤燈不明思欲絕,卷帷望月空長歎。


  美人如花隔雲端。


  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淥水之波瀾。


  天長路遠魂飛苦,夢魂不到關山難。


  長相思,摧心肝。


  小時候練這首曲子,總覺得是不得不去做的任務。彈得久了,她終於發現,若論相思,原來真的沒有比這首更合適的了。


  長相思,在長安。長相思,催心肝。


  相思催人老,相思催心肝。明知不可能卻又近在咫尺,日複一日,催得肝膽俱損,伊人憔悴。


  不過李若昭不知道的是,在她身側,李世默並沒有睡著。眼角滲出了淚,淚裏映著月光。


  不過李世默不知道的是,這是在他不到四十歲的人生裏,第一次,完整地聽她彈下一首曲子,

  也是最後一次。


  “維天有漢,監亦有光。跂彼織女,終日七襄。雖則七襄,不成報章。睆彼牽牛,不以服箱。”引自《詩經·小雅·大東》


  之後會更新兩個的番外,給前麵做一個小結。之後就開始進入小高潮的搞事階段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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