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2章 歸京:又見寒越(下)
寒越依舊帶著笑意,“多謝長公主掛懷。越自覺才能尚不足以入仕為官,所以趁著這個機會,四方遊學,增長見識,也未嚐不是一件好事。”
蕭嵐把斟滿水的茶杯遞了過去,順嘴接道:“師由兄,所以這些日子,你該不會真的遊山玩水去了吧?”
寒越謝過抿了一口,頷首,笑語盈盈。
“江南風土人情甚好,遊曆一二,著實有趣。”
此言一出,蕭嵐和若昭眼中頗有些豔羨。
蕭嵐活得算是恣意瀟灑,無奈從小那場家庭變故,成了他心頭難以解開的結。這些年在長安城,他一直牢牢關注著李君毅府,順便在明月樓,探聽官場以外的閑言碎語。
若昭倒是去過不少地方,不過礙於身體限製,走不遠,勉強走遍了關中腹裏。江南此去千裏之遙,一路上舟車勞頓,自己折騰不起就不要麻煩周圍人了。
現在想來,他們過早地被框進狹小的目的中,反倒失了太多生活的真趣味。
蕭嵐興致勃勃地盯著他,“快,說說,看到什麽了?”
“我這般附庸風雅之人遊江南,自然覺得看什麽都是好的。水鄉澤國,人物意趣,就連那路上撐著傘的姑娘,”寒越笑,專盯著蕭嵐,“一朵芙蓉著秋雨,那也是好看的。”
“看我做什麽?”蕭嵐偷瞟了饒有興致聽著的若昭一眼,隨即瞪著寒越道,“誒,你看看你,好歹也是個讀書人,這般品評姑娘,像什麽樣子。”
“好好好,不說姑娘了。”寒越賠笑著,“越此去江南,深覺江南民風與關中大為不同。不知長公主與雲淵兄,是否願撥冗聽寒某人贅述一二?”
“讀萬卷書亦需行萬裏路。子長少時與父壯遊,善長隨孝文出巡。此二長者,皆所書耳聞目見,始有佳著。”若昭眉眼含笑,似有歉意,“本宮身子實在不便,姑且聽師由念叨兩句,就當是畫餅充饑。”
寒越拱了拱手,“那寒某人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江南人善經商,蘇、揚沿運河一帶最為興盛。沿路商賈眾多,高門小戶,不一而足。地方大族也熱衷於經商,出了不少的商人、士子。因經商而人口流動,民風開放,尤其表現在私家撰史修書,注書印書之風尤甚。”
“我聽說,總部位於江寧城的金陵書局,就是其中翹楚?”
這是風波莊負責江南的顧良告訴李若昭的。至今為止,她都暫且未把謀事的重心放在江南江東一帶,主要是江南物阜民豐,百姓尚且安定,鎮守其中的節度使轄製兵力極少,毋有作亂之虞。顧良有時候會傳些風土人情的消息回來,若昭權且一聽。
“長公主好見識。”寒越拱手讚道,“金陵書局自創立始,專司印書,迄今已逾百年。在保存古籍孤本方麵,頗有建樹。他們家出的古籍校本,幾乎無一不是珍品。甫一麵世,便有江南士子蜂擁而上,砸鍋賣鐵也要買一本的。”
蕭嵐斜倚在窗邊,屬實愜意,他懶懶散散插了一句嘴,“這金陵書局中,書的本子,可算上佳?”
“雲淵且放心。金陵書局家掌櫃的是個行內人,他家公子更是頗通校書定本之道。有幾本書甚至是他家公子親自動手,取善本為底本,兼采諸家,以保留原本為主。做注存疑者,另出校勘旨要。”
“實在拿不準的,他們家倒也不缺錢,”寒越補了一句,難得有些豔羨。又大抵是氣質使然,豔羨中又是分外灑脫。“花些銀子請大儒商討校訂,擇其最優者取之。未取者猶備一說,附後詳查。”
“這樣說來,他家公子,倒真是個有學問的人。如能得之一見,實乃人生幸事。”若昭眯了眯眼,片刻神交之後又道,“話說,他不考科舉的麽?”
“他人生誌不在此。”寒越賠笑,謙恭有禮而又不甚卑微,“江南的風流人物倒也不少,寒某人和長公主一樣,隻恨不能與他們個個長談相交。不過總的來說,江南士子大多放蕩不羈,願意走科舉入仕之徒的,不算多數。”
“一地之民風養一地之學問。”若昭笑著應道,言辭亦不卑不亢,“人各有誌,不能強求。隻是可惜了朝廷,不能用盡天下賢才。”
蕭嵐倒是突然在一旁冒出來。
“這類士人,多背靠地方大族,家境殷實,人物風流,又素有名望。進,不一定能位極人臣,退,卻可安享富貴名聲,自然不願擠那千軍萬馬的科舉應試。還不如擺一張酒桌,搖一柄折扇,互比見識,清談相高。”
聽到這話,寒越似有笑意,“雲淵兄恐怕,也是……頗為豔羨?”
蕭嵐袖中取出一柄折扇,“嘩”的一聲展開。“我這般附庸風雅之人,聚眾清談是不太可能了。模樣總要裝裝的,”他輕搖,明明無風,卻有乘風之快意。
“如何,模樣可像?話說得可準?”
寒越再笑,就差伏案拍桌。“雲淵兄此模樣得之,此言更是得之。”
“舉個例子吧。去年,黃河泛濫,水勢危機沿岸百姓,宣王殿下奉旨趕赴河南道賑災。因為抽調江南商船代運糧食,此事於江南士子而言,亦不是個小事。去年八月,就有好事者在江寧城第一酒樓落霞台,攢了個局,縱論當今天下大事,這八個人,也被稱之為‘金陵八子’。”
寒越一邊吟誦,一邊取出隨身攜帶的柯亭笛輕叩桌麵。
吟誦畢,他把玩著自己的竹笛,笑言:“之前雲淵兄與我寫信,說是想用以簫與我的笛合奏一曲,就在今日?”
蕭嵐聞言臉色一變,“完了,忘帶了。”
他是真忘了。
寒越遊曆回到長安,和蕭嵐今日的會麵,早在若昭歸京之前就約好了。隻是五月十八日若昭歸府之後出現了太多變故,攪得他心裏很亂,出門便忘了帶自己的簫。
“還好我有準備。”這般說著,寒越從自己放柯亭笛的布袋中取出另一隻,“此簫品質一般,委屈雲淵兄了。”
蕭嵐接過那支洞簫,細加端詳。色澤瑩潤而竹節分明,雖比不得柯亭笛的上品,亦不是凡俗物。
那頭隻聽得寒越又道:“既然要合奏,挑自己擅長的都不合適。不如請長公主出曲?”
“可惜了本宮沒能帶出那架長相思,不然和師由雲淵合奏一曲,實乃人生一大幸事。”若昭略一思忖,“既然要本宮出題,我想著兩位向來投契,古有俞伯牙鍾子期,今有寒師由蕭雲淵。不如《高山流水》,雖是琴曲,兩位一笛一簫,可還能一奏?”
蕭嵐眨眨眼看著寒越,似有征詢之意。
寒越精通樂藝,以竹笛奏琴曲《高山流水》倒也不難,便衝著蕭嵐微微頷首。
一時笛聲作而簫聲起,長風止息而舉座皆靜。不少茶客紛紛聞聲回眸,卻在笛簫和鳴中陷入更深的沉思。
簫聲空靈,笛聲淒婉,原本的琴曲可稱大雅之音,曲意中正,而張弛有度。笛簫奏之,山之巍嶷多了一分高處不勝寒的凜冽,水之滔滔多了一分低回婉轉的迷思。
據說,過去了很多年,長安的城牆一茬一茬築起新的青石磚,靈溪茶莊更是早已多番易主,還有人津津樂道這樣一幅畫麵。
一笛一簫,還有一位托著腮傾聽的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