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2章 歸京:瀟湘夜語
隆平十二年五月十八日的夜晚,晝長而夜短,在這一日過去後,夜晚會越來越短。就好像終有一天,夜晚也會被慢慢消解,萬古長如晝,晝長如萬古。
然而此刻,蕭嵐第一次覺得,時至初夏,夜晚原來還是這般,露重霜寒,萬籟俱寂,像個漫漫長夜的樣子。
他突然就笑了。
“你說什麽?”
知他明知故問,若昭沒說話。
“你瘋了?”
“我不明白,這是為什麽?是他年紀小,長不大,還要個人給他喂奶麽?”
“雲淵。”
話說得過分了。
若昭皺眉,蕭嵐心知不妥,目光沉沉地盯著她,胸腔伴隨著壓抑不住的呼吸起伏。
“我跟他的情況你是清楚的。”對上他那雙恨不得看穿一切的眼睛,她嗓子有點澀。“他算我的主君,他的要求,隻要不過分,我必須答應他。”
笑話。
蕭嵐內心哂笑。
萬一他哪天看上你這個人,難不成你要上趕著把自己打包送給他?
剛才的話已然很過分,更過分的話自然不能再說出來。噎了口氣,他換了個說法。
“這還不過分麽?你是一個出閣婦人,住到一個成年的皇子府上,成何體統?”
“雲淵,”若昭再笑,很是無奈,“我記得,你不是一個講究體統的人。如果真要說起‘體統’二字,你我叔嫂,大半夜的在我院子中,已經很不體統。”
“那好,我們不講體統。昭兒,”
喚了一聲她的名字,蕭嵐氣短。
“你是不是忘了你是一個蕭家人。四年前,隆平八年六月十六日起,你就是蘭陵蕭氏過了門的長媳。”
“我知道。”若昭始終帶著她溫溫的笑意,“所以,我會給你一個解釋。心平氣和有一說一,我們都不是意氣用事的人,對不對?”
蕭嵐盯著她,隔著一盞風燈,不說話。
不說話就當他是默認了。若昭想。
“其一,住到宣王府,有些問題我與宣王殿下可以及時商量。至少可以防止他,因為一時好心衝動,壞了大事。
“其二,同樣是方便及時商量,效率更高,也方便我盡快把這件事做完。等到此事一了,宣王殿下入主東宮,我也可以早日搬出來。”
道理是這個道理,尤其是“早日搬出來”,似乎有點對他的胃口。
蕭嵐掀了掀眼皮,等她把話說完。
“還有一點,我最近,身體狀態不是很好。”
這話說得實在有些裝可憐,若昭頓了頓,才接著道:“不定時從蕭府到靈溪茶莊,來回顛簸,身體有些吃不消。”
“你所擔心的問題,無非是,我的婦道名聲。”若昭又停下片刻,嗓子有點啞。“你知道的,我並不在乎這些虛名。就算此事事發,我這點不值錢的名聲真的壞了,也沒有什麽損害,我又不指望拿著這個名聲再嫁。至於蘭陵蕭氏的名聲……”
“我不擔心那玩意兒。”
蕭嵐別扭地把頭擰向一邊。一盞風燈照見他如刀削的側容,有些凜冽。長安城盛傳蕭二公子與其兄截然不同的風流名聲,好像他們兄弟倆天差地別一般。其實,從側臉來看,蕭嵐與他兄長,是很像的。
不過,蕭嵐的冷,張揚而有鋒芒。至於蕭屹,他的冷是淡的,像透明的冰素白的雪,任憑往死裏瞧,也瞧不出顏色。
若昭不說話,靜靜等著他的下文。
果不其然,他的聲音軟了幾分。
“非去不可麽?”
若昭還是看著他,不說話。
“我……”深吸一口氣,他退了一步。
“我想想辦法。你畢竟嫁到蕭家,突然住到宣王府,於情於理,總得給父親一個交代。”
其實早在若昭說到自己的身體狀況時,蕭嵐已經心軟了。從那一刻起他就開始盤算如何找個說法把自己父親,甚至皇帝陛下糊弄過去,就像當初若昭私下赴巴蜀一樣。
直到他聽到下一句話。
“這次倒不用你出麵。就在剛剛,我跟蕭大人說過了。他同意了。”
沉默,又是沉默,這一次沉默得更久。等得若昭都有些發冷,才聽見他似沾了霧的聲音。
“你跟他說了?”
“嗯。”
“他同意了?”
“嗯。”
“如實說的,還是……”
“如實說的。”
大抵是這樣重複的一問一答實在太瑣碎,若昭一並解釋道。
“我和蕭大人如實說,要暫住一段時間的宣王府,他答應了。”
“不可能。”
“有什麽不可能的?”若昭反問,“或者你現在就可以去問問他,看我所言,是否屬實。”
“他……”
當年,燕姨娘事發,他母親,靜和大長公主揚言要將蕭靖私藏西突奸細一事上達天聽。蕭靖既不願當即處死愛妾與庶子,更不願丟了大好的仕途。最後在隆平元年十一月的初雪天,把毫無依靠的燕姨娘母子逐出蕭家大門。
那年蕭嵐十二歲,就已經不憚於最壞的惡意,來揣測他父親的用心。
家醜難言,蕭嵐噎了半口氣,再次換了個說法。
“子議父不妥,但我知道他的處事邏輯。”
穩妥,中正,而絕不出錯。唯一的錯誤就是十幾年前和燕姨娘的一場風花雪月,也被他用最穩妥,蕭家利益最大化的原則,而從容消解。
“昭兒,你算不過他的。”
好像有點絕對。鑒於麵前這個女人心思不可測量,蕭嵐又毫無底氣地補充了一句。
“除非你有更強的籌碼。”
“你怎麽知道我沒有呢?”
若昭歪著腦袋,俏皮而又一本正經。
雲淵,你確實很了解他。隻是有些情況,你不太清楚。
他所不了解的情況,並不在若昭今日計劃與他說的範圍中,也沒有打算現在就對蕭嵐和盤托出。她隻是側了側眸子,看向手邊的水塘。
無風。無波。平靜。詭異。
嫁入蕭府四年,因為心知這一場婚姻究竟是如何,所以至今為止,她一直都沒有為人婦的自覺。也不知是不是今日一時間見了那麽多蕭家人的緣故,若昭莫名想起了蕭屹,那個名義上是她亡夫的人。曾幾何時,他們也曾夜坐於此,對著滿池夜色一盞風燈,秉燭長談。
如果對麵坐著的是他,又會如何呢?
她以為往事會隨流水,時過境遷,萬事萬物總會不同。
就像這手邊的池塘,看似暗潮湧動,實則不過一潭死水。過了那麽多年,還是一潭死水。
也許隻有這朱牆毀隳高樓坍榻,這一池塘水才能找到宣泄的出口。
今日的話就說到這裏吧。言盡於此,若昭已經沒有再談下去,也沒有再解釋的必要了。
她自己推著輪椅往回走,蕭嵐滯了一步,沒跟上。
隻見得車輪碾過一圈,周身的輪廓便淡去一層,風中燭火也暗了。輪椅背勉強撐起的寬肩,逐漸淹沒在無邊無際的黑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