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7章 公孫:別鶴孤鸞(二)
毗江本是都江堰分岷江為諸水係中柏條河的一支,自石堤堰分流,北者為經新都縣毗江,南者為經成都的府河,構成了複雜細密的益州北部水係的重要一支。
孤鸞依舊縱馬馳騁在毗江江畔的小道上。
安靜,實在是太安靜了,天地間仿佛隻剩下他一個人的馬蹄聲。沒有絲毫戰火侵擾的痕跡,反倒是地裏剛插了秧的稻苗自顧自生機勃勃的長著,長出了他許久未見的春意盎然。
這春意盎然卻又如夢似幻的。四月中旬前後,本當是農忙時節,農田上當有不少耕作的農夫。然而目之所及,似乎隻有當空愈發熾熱的日頭,和兩岸沉默的,予人希望的綠色。傴僂提攜的田間地頭,也生出了幾分與世隔絕的山林清幽。
孤鸞來不及想這麽多,滿腦子都是雪晴南下成都可能經過的路線。自金堂入新都的路隻有一條,但在河網縱橫,輔之以低山連綿的益州北部,入成都的路線就不止一條。雪晴自幼長在綿州,成年後到成都獨自打拚,他不太清楚她對益州北部的交通路線有多了解。
不過,幾日前他帶著雪晴從成都出過一次,在她走得匆忙的情況下,大抵最有可能沿他們當初離開的路線原路返回?
但那條路線,實際上當初孤鸞帶著她躲避益州北部的戰火,繞了不少路,尤其走了不少低山河穀。
孤鸞再次有些拿不準了。
他拽著韁繩把馬停下來,手指有意識無意識地摩挲著掌心中粗劣的韁繩。他茫然四顧,四月的日頭,照得天地間白茫茫的一片真幹淨。
又生出一種找不到她的絕望來。
自去年八月在長安城中失了她,孤鸞再一次回到了走狗一般的生活。殺人、傳信,隻要不多想,他就能做得分外熟練。唯獨在想到她的時候,他才能如夢方醒地活過來。
關中風沙,蜀地陰霾,天空中日日夜夜漂浮慘淡愁雲,逃不開,躲不過,兜兜轉轉,醒來夢中,都隻剩下一句話——
她在哪裏啊?
王朝貴緘口不言,杜師爺府上毫無動靜。他睜大眼睛看著日月星辰東升西落,暮去朝來又朝朝暮暮。萬幸好不容易再一次找到她,結果,又把她弄丟了。
也許,真的,這是最後一次了。
好像每一次,他都是這麽安慰自己的。
可她總在不停地往前趕呀,永遠都給自己留下一個蹦蹦跳跳又毅然決然的背影。六年前初見,淒風苦雨的夜裏他把她堵在破廟裏,她順走那貫收繳的銅錢跑了。再見,成都摩肩接踵的街頭,她像泥鰍一樣鑽進人群裏,又要跑。再後來,她委身那個禽獸不如的杜師爺,出嫁的前一天晚上,他發了瘋地敲開那扇待嫁的房門,卻隻看見她言辭淡淡的模樣。
“孤鸞,你走吧。”
她合上房門,月光透亮,能照見她轉身的背影。那夜風大,風聲鶴鳴,宛如一支橫笛吹徹長霄。
背影,背影,總是背影,他就像走入鬼打牆一樣在一重重死局間來來回回繞。他曾經不止一次地懷疑,她是不在乎他麽?
明明不是的,那個小丫頭麵具下的眼神,永遠藏不住事,時而忽閃忽閃的狡黠,時而的嘲弄。但每一次望向他的時候,分明帶著絲絲澄澈如水的眷戀與祈望。
後來他終於懂了,塵世間掙紮了二十六年,她就是靠著那一口不甘的氣活著。隻是她每一次的不甘付出的代價太過慘烈,慘烈到她不得不推開所有可能傷及的人。
他其實早就發現,他們明明相互理解又相互信任,可又為什麽,理解越多,反而彼此活得越痛苦?
頗為襯他心思地,掌心傳來輕微的刺痛感。孤鸞意識到自己再一次走神了,他向南望了一眼成都城的方向,馬肚一夾,卻向著不遠處的低山邁去。
他賭她信他。
手心微微冒汗的雪晴卻在此刻停下馬蹄。她舉目四顧,低矮的山巒織成如墨綠的錦緞,青嶂裏,滿目的綠色都蓋不住她此刻眼中的迷茫。胯下的馬,沉默而焦慮地踱著不安分的蹄子。
按照之前孤鸞帶她從成都城逃到金堂縣的路,應該就是這一條沒錯。
可是,嗯……
雪晴搔搔腦袋,然後怎麽走來著的?
今早她出來匆忙,昨夜心裏揣著事睡得不嚴實,寅時孤鸞起,她也便跟著醒了。閉著眼裝睡到孤鸞出了院門,她一骨碌爬起來留下字條牽上馬,比兔子還快地溜出金堂縣衙。
至於地圖羅盤什麽的,根本就沒有帶。
也根本沒想過要帶,她甚少出遠門,等到真正意義上騎馬出遠門的時候,身邊總有那個沉默的像個木頭的黑影。
畢竟連騎馬這樣的事,都是孤鸞教的。
孤鸞啊……
想到這個名字,雪晴再一次長歎。
我本是街頭巷尾最不堪的淤泥,你是高嶺雲間翅膀上沾了雪花的鷹。這輩子賠在我身上,不值得。
退一步說,承蒙抬愛已是萬分幸運,總不能連你的人生一並毀了吧。
所以,我總是推開你,明明知道這樣做很無情,可我也是,萬般無奈下別無他法。
孤鸞,你一定懂的,對不對?
而且,我跟你說哦,最後一次了,真的是最後一次。
她在心裏默默道。這是她最後的不甘,最後的執念,此事一了,她便把剩下的大半輩子賠給他。
長安城那日她捂在被子裏偷偷幻想的生活,薄田與桑麻,她坐在織機前笨手笨腳學女工。庭間孩童嬉鬧,蹭過她的膝頭會叫她娘親。
她從沒過過那樣的生活,隻是幼年流落街頭,姨娘背著背簍拽著她滿大街撿垃圾討生活的時候,她能看見鄰家小孩兒抱著母親大腿撒歡兒。簷下滴水,庭間青苔,融融暖意能蒸幹周身所有的陰霾黴意。
真好啊……
她這般想著,手上的韁繩搓著掌心泛紅。胯下的馬因為駐足了太久已經有些暴躁不安,它垂首,撕咬咀嚼著蹄邊的嫩草。她牢牢盯著馬背上毫無特別的一點,盯著盯著,視線就氤氳起來。
遠處,隨著草木窸窣作響,天之盡頭仿佛傳來更細更密的聲音,山風呼嘯,樟林蕭蕭,細密的聲音一步一步叩響,噠噠噠噠地匯成歡樂的樂章。
她下意識回頭,日色破開處,似有黑影踏著盛大的光華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