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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5章 公孫:情義取舍(下)

  是夜,孤鸞正安撫著雪晴睡下,門外傳來“哐啷”一聲很輕的響動。孤鸞謹慎,便輕輕推開門走出去看看。


  溶溶月色中,一個頎長的身影立在院牆的陰影之下,那人裹著黑色的鬥篷,與陰影融成一體,沉默的像一尊雕塑。


  “原來是長姐。”


  孤鸞眯著眼打量清楚,言辭淡淡,萬分疏離客氣,抱拳的禮數倒是絲毫不差。


  “深夜打擾,我是來說一聲抱歉的。”


  黑暗中的陰影開口,輕柔且沙啞,確實是雪瀾。


  “既然長姐今日早上把事情做得如此絕,晚上又何必來演個好人。”孤鸞再抱拳,眼角微微掃過身後燈光已經熄滅的屋子,估摸著雪晴已經睡下了,便壓低了聲音道。


  “雪晴難得安睡,長姐再來,把她吵醒了,見麵尷尬。”


  主人下了逐客令,客人再賴著不走屬實不妥。雪瀾攏了攏在鬥篷裏的手,自己都覺得有點涼。


  可走是不能走的,她還有些事情,一定要問個清楚,便拉住了作勢要走的孤鸞的袖子。


  “孤鸞,我有件事要問你,事關雪晴,你一定要如實回答我。”


  孤鸞目光淡淡掃過黑色鬥篷裏伸出來的那隻細長的手,攥得太緊以至於手背上暴起了青筋。終是有些不忍。


  “那你問吧。”


  “前任工部尚書杜鬆,他在去年八月,被人暗殺在刑部公堂。那件事,是你做的嗎?”


  “是。”


  “啪”的一聲,雪瀾心裏那根弦斷了。


  隨即鋪天而來的思緒壓得她喘不過氣來,許久,她才發出一聲長歎。


  “真的,真的是你們……”


  “長姐?”


  “為什麽啊?”雪瀾恨恨地感慨道,“你們當初這是為什麽啊?刑部判決下來,任憑杜鬆有天大的本事,他的後台張懷恩都把他視作棄子,他注定逃不過一個死,你們又何必橫插這一棍子。”


  雪瀾的反應讓他意識到這事兒來頭不小,孤鸞趕忙道。


  “不是的,人是我殺的,這件事是我一個人做的,跟雪晴無關。”


  “你倒是會替她開脫,”把一切都想清楚的雪瀾盯著他,不怒反笑,“如果不是她求你親手去殺杜鬆,你會動這個手嗎?”


  孤鸞默然,事實,確實如長姐所說。


  當時,他路遇逃到長安城的雪晴,那夜月色很好,長安城的夜向來幹燥而清明。他落在雪晴的窗前,她撲進他的懷裏,互訴衷情,眼睫輕顫。他蹭過她鬢角的碎發,很軟,很細。


  她說,她想親手給杜家兄弟一個結局。


  他問是何意?

  她麵色凜然,雲銷雨霽之後臉頰的微紅還未褪去,眼角已經帶上如寒冰的殺意。


  “我要親手殺了他們。”


  他不許她手上沾血,她不退,兩人又是一番爭執,最終商定了一個孤鸞動手,雪晴幫他易容逃生的計劃。


  行動一切順利。就在他們動手除掉杜鬆之後,雪晴央求,能不能在長安城多住一個晚上。此去一別,長安,隻怕他們再也回不來了。


  她的請求他從來拒絕不了。然而偏偏就是多留的這一個夜晚,第二日,他晨起出去買早點,回來的時候,杜師爺手下的刀,再一次架到雪晴的脖子上。


  他雙手早就沾滿了罪惡的血,大概,這是老天在懲罰他。罰他入地獄,永世不得超生。


  “孤鸞,你知道你們動的這個手,到底帶來了什麽結果麽?”


  雪瀾的一句話,把孤鸞從去年長安城中不堪回首的記憶中帶回來。他不解。


  “事到如今,我也不想再隱瞞什麽。”雪瀾再歎,“你們是不是至今以為,薦福寺四十六條人命案子大白於天下,這件事是王朝貴做的?”


  不……不是嗎?


  望著孤鸞困惑的眼神,雪瀾算是把前前後後發生的所有事都想清楚了。


  “你見過我們莊主了?”


  風波莊莊主,孤鸞點頭,確實見過。雖是一個年紀輕輕坐在輪椅上站不起來的弱女子,但此人的心思之深,心計之絕,布局之細,處事之老道,恐怕也就隻有自己之前的主子王朝貴可堪比擬。


  “這件事是她在背後做的。”


  雪瀾淡淡一句話宛如孤鸞耳畔的驚雷,震得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你應該知道去年漕渠血案的前因後果吧。當時長安城暴雨,漕渠決口,把四十六具白骨衝到了前任刑部尚書楊大人家門前。對吧?”


  孤鸞下意識點頭。


  “這些年我一直跟在她身邊,是她一點點動用自己的勢力和智慧,把這件二十一年前的血案查得一清二楚。然後在去年八月,派人暗中鑿空漕渠的那一段河道。也是她出麵,將楊老大人的注意力,引向了薦福寺。對了,”怕孤鸞不明白她在說什麽,雪瀾及時又補充了一句。


  “我們莊主,曾經是,前任刑部尚書的師侄,也是現任刑部尚書楊秉廉大人的師妹。”


  “曾經是”


  這三個字說出口,雪瀾的目色都暗了些。


  “怎麽會?”


  “事實上,王朝貴舍不得你這把好用的劍,所以,他其實並不想替你和雪晴複仇。如果不是這四十六具白骨重見天日,如果不是楊老大人揪著前任京兆尹杜桓送到禦前,他會順水推舟幫你們報仇嗎?


  “如果不是你們在公堂上動手,一切順利,杜鬆早就被刑部判了死刑。偏偏是你們動了手,杜鬆未簽字未畫押就橫死公堂。是我們莊主親自到楊府上去求的老大人,偽造的簽字畫押,才讓這個案子順利判下來。


  “你知道她是怎麽做的嗎?”


  雪瀾盯著眼前那個什麽都不知道的人,盯著盯著,視線就模糊了。


  “她是跪在地上求的啊……”


  那一天,楊文珽逆光負手,一生中判決了無數刑獄案件的聲音,蒼涼而淡然的一句話,也判了長公主的死刑。


  “從今往後,我楊門弟子,不再有長公主您了……”


  她還記得那一天聽到這句話的長公主的側容,明明已經灰暗到了極點,臉上的神色早已碎成了一片一片,卻還是帶著她從未淡去的笑意,向著那個不再轉身的背影,稽首三拜。


  “熙寧一拜,是為四十六位亡魂謝過楊大人;熙寧二拜,是為拜謝師父、師叔的多年來諄諄教誨之恩;熙寧三拜,是為懺悔辜負師父師叔的教導,有辱楊門之風,從今往後,熙寧行事絕不牽涉楊家,所作所為與楊門絕無幹係。至此一別,熙寧願楊大人身體康健,桃李滿門。”


  八月的天啊,天高雲淡日色明亮到了極致,卻怎麽照不進一片陰霾的楊家大門。當時雪瀾還記得,她暗暗發誓過,如果讓她抓到了刺客,她一定要把他千刀萬剮。


  可結果……


  雪瀾用手背拭了拭臉上的淚,吸了吸鼻子。


  “我隻是沒想到,竟然是你們做的。”


  “可……”事情轉折來得太突然,孤鸞一時也沒有反應過來,“我之前和莊主長談過一次,我跟她說過,我和雪晴向王朝貴尋求幫助複仇的事。可她從來就沒有說過一句,說薦福寺的案子是她查出來的。”


  “你們要她怎麽說?”


  雪瀾鼻腔裏發出嘶啦嘶啦的聲音,她一時氣血上湧,又好氣又好笑。她氣麵前這人,還有雪晴,這兩人太傻看不穿若昭的苦心。又氣自家主子更傻,辛辛苦苦這些年,心甘情願給別人做嫁衣裳。


  難怪這些年,月姑娘習慣叫她“小傻子”。


  “雪晴吃了二十一年的苦頭,你能讓她口口聲聲告訴你們,你們這些年的努力都白費了,雪晴被折磨的六年,你給王朝貴當走狗的六年,通通都喂了狗麽?”


  這般粗鄙之語放在往常,雪瀾是斷斷說不出口的。可她隻是恨,又不知道該恨誰,恨得她心裏難受。


  “今日我打了雪晴一巴掌,是我這個做姐姐的對不起她。是我在罰她,可……”


  她哽咽片刻,才字字懇切道。


  “我也是在救她。”


  想到宣王殿下和長公主之間種種看起來不太好的苗頭,她眉間陰鬱之色更深。她本就立於院牆下的一片陰影中,如今月色被陰雲遮蔽,遮得雪瀾的身形愈發模糊。


  “孤鸞,你應該知道,宣王殿下,他很在乎我們莊主。”


  孤鸞早已經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他下意識順著雪瀾的話想想。好像是,這段時間,他雖然有意避開了杜師爺和王朝貴的傳召,不過也聽見節度使府傳出些風言風語。說宣王殿下養了個站都站不起來的女人,似乎還,頗為寵愛?

  “我們莊主,生來並不怎麽幸運。生母早亡,養母不善,幼年失了雙腿,又百病纏身。她這輩子,在乎的東西,不是很多。”


  似是想起這些年若昭的經曆,雪瀾心下起伏更甚,隻是大事當頭,她隻得強行按捺下去。


  “如果有朝一日,宣王殿下要是知道了,是你們害得她被逐出師門,就不是我一巴掌能解決的事了。”


  “那……我們該,怎麽辦?如長姐所說,做錯的事是我們。”


  “這件事,你們就不要提了。前因後果的真相,我怕她現在執念還深,也請暫時不要告訴她。”雪瀾擺擺手,像是擺去心頭那股不安,那股沒來由的難受。


  “大不了,我來做這個惡人,委屈她,再恨我幾年。至於雪晴做錯的事,我是她姐姐,我這輩子陪在莊主身邊的時間還長,我來還。”


  “長姐……”


  “我也不想這樣。”雪瀾咧開嘴,笑也是苦的,“這些年,我跟著我的主子,日子還算過得去,總比她在街頭流浪要好。算我欠她的。”


  她再歎,長長一口氣,像是要把壓在心頭的鬱結吐出來一般。複而抬眸,目光懇切而澄澈。


  “孤鸞,你是個好人,請你,一定對雪晴好好的。等到劍南道所有的事情結束之後,你們一定要成親,要一起好好地過一輩子。這些年莊主對我很好,我也攢了些私房錢,等到你們成親的時候,就全都留給雪晴做嫁妝。就當是……我這個姐姐虧欠了她二十一年,姑且彌補的一點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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