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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1章 公孫:錦城還見杜鵑花

  “殿下你說什麽?”


  自李世默拋出那句話之後,就一直牢牢盯著杜宇的臉。他不相信,這樣的秘密被挑到明麵上,杜宇還能做到無動於衷。


  帳外又一隊人馬走過,連帶帳中明暗錯雜。光影晃動的刹那,杜宇已經換上了他玩世不恭的麵具,一臉茫然眨著那雙白多黑少的眼睛,許是李世默的錯覺,和帳外來來回回的人影一個頻率。


  一帳之隔,陰晴不定。


  李世默歎氣,“別演了,你那點心思,別說瞞得過她,如今連我也瞞不過。”


  杜宇不怒反笑,“殿下這是在替長公主問話?”


  “算,或者不算。如今在你麵前,我與她並沒有什麽分別。”


  李世默抿嘴,臉上繃得如同一汪結了冰的湖水。杜宇反反複複提起不在場的若昭,所為不外乎攪亂他的心思。能在節度使府縱橫這麽多年,被逼到絕境也能信手拈來反擊,本事果然不小,不能著了他的道。


  但他還是很無奈地察覺到,一層層如浪般抑製不住的歡喜拍打著。他覺得自己此刻的心態就像小孩子互相攀比,尾巴恨不得翹到天上的驕傲。


  你看,我家昭兒多聰明。你就是算不過她。


  他輕咳一聲,繼續給自己倒了一杯水,喝下。


  “好吧,既然你還在權衡,我們就把這個故事繼續講下去。


  “第一個疑點,你和公孫嘉禾。據公孫致和所說,你與那個瘋丫頭始見於三年前,隆平九年五月初,節度使府。聽說是第一眼見到她,就像瘋了一樣護著她,這是為什麽呢?


  “公孫家的人都認為,你們是一見鍾情。年輕有為的小將愛上主將家的瘋姑娘,是個傳奇的故事。但在現實生活中,沒人會信。所以我們不妨換個思路,三年前初見,究竟是哪一個契機,哪一個線索,才是促使你保護公孫嘉禾的理由?


  “其實,答案已經擺在明麵上了,隻是公孫家的人都沒有意識到。”李世默想來覺得有些好笑,不禁莞爾,“正所謂,燈下黑。


  “公孫梟向你介紹公孫嘉禾,她是前劍南道節度使公孫成業的親女兒。這個身份,才是真正的突破口。”


  杜宇挑眉,“這什麽也不能說明。”


  “這確實什麽都不能說明。如果一定能說明什麽的話,那就是,你的故事,指向公孫成業。”


  他再挑眉,“你們一拍腦門就能想到的事情,難道公孫梟不會想到嗎?”


  “公孫家有內鬼,所以公孫梟一直被這個障眼法迷惑。”李世默眉眼間再一次染上溫然的笑意,“不過這不是我們今天要說的事。是她的。”


  李世默眼中一閃而過的溫柔被杜宇捕捉個正著,杜宇幾乎想都沒想便故技重施。


  “長……”


  “誒別急,”就連打斷杜宇,李世默言辭間也是從容的,“你得先過我這一關,聽我把這個故事講完。再說長公主的事。


  “第二個疑點,那塊手帕。多年以前繡了一雙杜鵑鳥的手帕,與你有關吧。你的名字,意味著其中一隻象征你,而另一隻杜鵑,又是誰呢?”


  李世默眼中的光變得莫名蕭森,他看著杜宇,又仿佛隔著他看到成都城外的青青墳塚。以天為蓋以地為席,一年年春草綠了又黃,唯有那一方小小的墳塚,沉默地,在永遠晦暗不清的巴蜀煙瘴中遠眺成都。天光黯然,大廈將傾,沉默的土堆與沉默的城,遙相對望,各自凝成一座孤寂的石碑。


  “杜鵑姑娘。”


  李世默頓了頓。他驀地想起薄土之下的青石墓誌,字字泣血,句句斷腸,叫人不忍卒見。


  “她是蜀中名妓,說來很巧,與你同歲。說來更巧的是,她曾一度出入節度使府,風光無限。卻在三年前,命殞……”


  “夠了!”


  “你和長公主,究竟知道了多少?”


  不知何時,杜宇整個人已經處在一種異常緊繃的狀態。他沉默不語,卻又無時無刻感受不到他壓抑的呼吸,仿佛隻需要一個火星子,就能點燃他無處安放無處紓解的氣息。


  那個火星子,是什麽呢?


  李世默暗道,到了如今這一步,杜宇還在硬撐著,他甚至還有心思試探他麽已經知道了多少。念及此,他說話也不得不硬下心腸,語速越來越快,幾乎不想給杜宇留下可喘息的機會。


  “不多。剛好接下來第三個故事,則為前兩個疑點,提供了串起來的線索。


  “二十一年前,也就是承光二十二年,成都城北長慶街上的女鬼。她是公孫成業的小妾,二十六年前,曾經生下過一對死胎。


  “二十六年前,承光十七年。”李世默又忽地緩了緩語氣,一字一頓,頗有幾分體貼地給他留下權衡的時間。


  “你和杜鵑姑娘,都是那一年生的吧?”


  那夜,若昭在講述完她所有的猜測之後,曾經與他認真探討了一番如何在話術上對付杜宇。在拋出大量的線索時候,一定要快,要密,讓他來不及消化驟然爆發出現的證據和疑點。質問時,則一定要緩,要慢。越緩慢,越能體現出自己的篤定,越能讓對手心虛。


  正所謂張弛有度,緩急有別。


  李世默自忖,這套話術也算是學了個五六分,杜宇怎麽還在嘴硬死撐著?

  他抿了口茶,又望了一眼帳外巡邏的兵士投下的殘影。聽虞讓說,杜鵑姑娘從鳳棲閣上一躍而下的那夜,院中燈火通明,火把照著人影如鬼魅。


  也是,鳳棲閣鳳棲閣,杜鵑怎能與鳳凰同棲?

  心緒再一次不寧,李世默按下心中那股憫然,接著道:

  “如果,我們把這些線索拚起來,會不會得到這樣一個故事?

  “二十六年前,公孫成業的妾室李氏生下一對龍鳳胎。無奈那時節度使府環境並不安寧,正妻劉氏嫉妒妾室有孕,又與節度使府將孫梟勾結。李氏察覺此事後,為了保住孩兒的安危,托人找來一對死胎,替換掉自己一雙兒女。


  “寄巢生子不自啄,群鳥至今與哺雛。杜鵑鳥生子卻不能自己撫養,往往生於其他鳥類的巢穴之中,蜀人熟知杜鵑習性,她便以此名暗指你們的身世。五年後,承光二十二年,公孫嘉禾出生,公孫成業病危。劉氏自知再也無法生育嫡子,與當時還叫孫梟的府將勾結,暗害公孫成業,連同他當年寵愛的小妾一並收拾了。所以……”


  言至最淒慘處,李世默也不由慟然。


  “所以就有了二十一年前,爬過成都城北長慶街的女鬼。


  “而我得知關於你的消息是,你承光十七年生於成都,五歲時,南遷至眉州。所以,二十一年前成都城北長慶街那個故事發生時,你就在成都。或者我們不妨,更大膽地猜一猜,你就在長慶街的現場。”


  李世默清楚地聽見了對麵一聲極低、極低的哽咽。比手邊燭台燈花炸裂的聲音還要細微。


  他再歎。


  “從承光二十二年南遷眉州,到隆平二年從軍,到隆平十一年遷往東北六州,再到隆平十一年臘月初七劍門關截殺欽差。本王能否理解為,這是你們兄妹的一場複仇?一場長達整整二十一年的,替父、替母的複仇?


  “整整二十一年,你們兄妹兩個人,用各自的身體完成幾乎不可能實現的複仇。不同的是,你上沙場,她在情場,你在明,她在暗。最後把整個節度使府,整個劍南道,攪得風雲迭起。”


  他頓了頓,換了一個詞。


  “烏煙瘴氣。”


  仿佛配合著那句“烏煙瘴氣”,李世默手邊的燭台又爆出一朵燈花。驟然間一縷白煙直衝雲霄,卻在滿目昏黃的營帳中頃刻間消散。


  杜宇就這樣看著那縷青煙消失在光影的縫隙裏,就像很多年以前,他眼睜睜地看著鳳棲閣的燈火寂落,最終黯然在漫漫長夜中。


  李世默的聲音在燈火黃昏中顯得分外寒涼。


  “望之,你知道你這二十一年幹了什麽嗎?”


  “你確實成功完成了複仇,到目前為止一帆風順,隻差最後一步。最後一步,所有人都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所有人都注定走向你設定好的結局。本王甚至敢大膽地猜一猜,兩個月以前,你曾經和長公主達成了一個交易。在那個交易中,她許給你的好處,是劍南道節度使吧?”


  他本想質問一聲杜宇,話說出口,唯剩蜀江春盡歌吹塵絕的淒淒切切。


  “你贏了,贏了你想要的一切,卻也成功地逼死了,相依為命數十載的血緣至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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