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1章 公孫:庭前雪落
李世默還是安然立於階上,從他那個角度俯視,很清楚地看見從公孫致和袖中掉出來的褐色紙包裹。
他出言,聲音一如既往的溫和如水。
“公孫小將軍,東西掉了。”
不用提醒,公孫致和當然也看到了。隻是他行禮時不方便伸手去撿,躬身大拜之後趕忙彎下身子,另一隻手卻比他還快地撿起來。
是同樣站著的杜師爺。
他離公孫致和站得近,又加上不用行禮的緣故,手腳比公孫致和快上兩分。他撿起那個包裹,迅速遞給公孫致和。
“二公子,您的東西掉了,給。”
“慢著。”
公孫梟抬手,唬得杜師爺伸手遞的動作一滯。隨即,他一隻手把那包鼓鼓的東西從杜師爺手上順過來。
“什麽東西,先給本將看看。”
“父親!”
一滴汗從公孫致和額頭滑落。
那可是茶葉,是他給宣王殿下帶的碧潭飄雪。這件事不能讓他父親知曉,否則前前後後解釋不清楚。
萬一父親問起來,為何要帶著碧潭飄雪入欽差的別院?
因為欽差讓他去買的?
那為何欽差讓他出門去買茶葉?
因為父親送給欽差大人的有毒,為了瞞著你,所以外出買了一份?
開什麽玩笑,當然不能這麽說。
更為重要的是,以上所有的說辭,全部指向了一點。作為兒子,他暗示欽差把懷疑投毒的對象,放在了父親身上。
公孫致和沉默的片刻,公孫梟挑眉。
“不可?”
“不是。”
公孫致和慌忙垂首否認,雖然他一點都不想否認。
公孫梟已經把那個包裹握在手裏。他掂量幾分,很輕,又用手輕輕捏了捏油紙包裹的東西,軟的,還有些稀鬆。在公孫致和、杜師爺,以及依舊遠遠站著的李世默的注視下,他把這個包裹放在桌上,動作在無人注意的關口稍有遲疑,緊接著便一鼓作氣拆開了拴著紙包的細繩,
油紙中包裹的是灰黑的小顆粒,摻雜著些許灰白的碎粒。
他兩隻手指拈了些輕輕揉搓,又將指尖放在鼻下輕嗅。
公孫梟的臉色全程都很平靜,除了嗅到指尖熟悉的清香那一刻——
那一刻他的神色確實微微一僵。
“碧潭飄雪?”
“是。”
這個事實遮不了,公孫致和訕笑著搓手,應了一聲。
“自己買的?”
“是……”
是自己買的,自己喝著玩兒。
公孫致和本來打算這麽說,另一個清淡的聲音卻突兀地插進來。
“是本王麻煩公孫小將軍去買的。”
一直立於台階之上的李世默終於動了動,他一步一步緩緩走來,踏著飄舞落了一地的白花槐,像一飲一啜間沉沉浮浮在茶湯中的碧潭飄雪。
“這蜀地的碧潭飄雪果然極品,本王貪嘴,前些日子,把公孫老將軍送來的喝完了,便拜托公孫小將軍私下出去買些過來。”
公孫梟瞥了一眼攤在麵前灰不溜秋的幹茶末兒,又饒有興致地盯向李世默,發出了一聲會心的冷笑:
“剛剛微臣問起殿下碧潭飄雪一事,殿下可不是這麽說的。”
估計連半盞茶的時間都不到,李世默剛剛可是口口聲聲說,“碧潭飄雪還有剩餘,不勞公孫老將軍費心”,在場除了公孫致和,皆為見證。
李世默絲毫沒有被人拆穿的難堪,他隻是微微頷首笑道:“本王確實和公孫老將軍說還有剩餘。實在是因為本王見老將軍劍南道公務纏身,不忍心這般瑣事也要麻煩老將軍,便讓公孫小將軍替本王上街買些品質尚可的。”
說罷,他還指了指公孫梟麵前那片又灰又黑還摻著白的茶末,“公孫老將軍想在本王這兒討口碧潭飄雪,本王也隻有這些了,比不上老將軍之前送來的,還請老將軍勿怪。”
道理是這個道理,一番說辭下來神色也頗為穩重。公孫梟挑不出李世默的錯,轉而向自己的兒子。
“致和,是這樣的嗎?”
事實確實是這樣的。隻是……
欽差大人,不是說好了暫時保密,不要讓公孫梟知曉此事,進而拖延時間的麽?
公孫致和有些頭痛,可欽差都這麽說了,他還能怎麽樣?隻能跟著點點頭。
也就在公孫致和點頭的刹那,公孫梟的眼色暗了暗。
他此來之意本是為了試探——
其一,欽差所飲用碧潭飄雪是否真如杜師爺所說,被人投了毒。
其二,宣王李世默是否有意把投毒一事挑明。
其三,這位千裏迢迢從長安城來的欽差,究竟會把下毒的那隻手,懷疑到誰身上?
第一條已然有解,他之前送來的碧潭飄雪,宣王殿下現在肯定拿不出來。一個月來的相處,他大致明白宣王殿下喝茶的速度。那白瓷高筒的一罐子,一個月再怎麽喝也是喝不完的。如今卻沒有了,隻能說明,宣王殿下扔了,或者私自扣留下來。
此為指向投毒。
第二條宣王的意向也已明晰。他不欲把投毒一事挑明,就算被人逼問到麵前,他也隻是輕描淡寫地說之前的已經喝完了。
此為刻意隱藏。
第三條……
公孫梟心中那口鬱結之氣在胸腔中千回百轉。深呼吸,白花槐初綻的清芬湧入,原本令人暢快的草木香也和他胸中的鬱結之氣攪在一起,滿目的春色落在眼中,卻是分外礙眼和諷刺。
在他眼中,經手碧潭飄雪之人有二,有嫌疑下毒之人也應當有二:他,或者公孫致和。他知道自己並未動手,那麽,真正的下毒者就隻可能是公孫致和。
而如今親眼所見公孫致和替宣王殿下買茶葉,隻是為了瞞他的一幕。公孫梟終於理清了此事的始末緣由:
公孫致和在碧潭飄雪下毒,為了嫁禍於他,進而趁機和欽差聯手達成一致。
他甚至都能想到,今日公孫致和與宣王殿下一定有過對飲。因為公孫致和的目的並不在下毒害死欽差,所以,一定是他主動發現茶水中有問題。然後,順水推舟,旁敲側擊,將下毒的矛頭直接指向,他。公孫梟。
千頭萬緒的思慮如紛紛飄落的小白花,霎時間他心中仿佛下了雪,如飄柳絮,如舞梨花,如霧靄沉沉的蒼茫天宇下鋪天蓋地都是旋轉著的低低的挽歌。白雪落盡的一刹那,雪壓枝頭垂下的一滴淚,凝結成千裏冰封的極地寒霜。
也凝成了直直刺向人心的一句話——
兒子下毒謀害欽差,隻是為了,勾結外人,嫁禍給,父親。
公孫梟已經不太記得是如何從欽差的別院中出來的。他隻記得起身邁步向外的時候,聽見了骨頭咯吱摩擦撞擊的聲音,他整個人一個踉蹌。
第一次覺得自己老了。
從別院走到自己主院的走廊很長,長得足以從春日走到嚴冬,又從隆冬走到春暮;又很短,回廊間穿堂而至的颯颯寒風刺破重重府門,吹起如瓦片般青灰色的漣漪。
隻需一陣風,便到了。
一直窩在主院裏遊手好閑的公孫致遠,腆著便便大腹出來迎接。公孫梟由著他扶著自己坐下,逐漸凝神,才發現麵前是他那不太爭氣的大兒子。
“你近日窩在院子裏做什麽?”
“我……”公孫致遠看自己的父親不怒自威的模樣,心裏不由地有些發怵,撓撓頭,才敢硬著頭皮回答。
“我在準備賀禮。”
“什麽賀禮?”
“父親您五十大壽的賀禮啊,還有不到半個月便是的了。兒子還在想著怎麽給父親大擺一場宴席。隻是朝廷欽差還在,不能大操大辦,但總要費些心思才好。”
是的了。公孫梟頹然地想。要不是致遠提醒,他差點就忘了,四月十九,是他五十歲壽辰。
他強壓下自己心頭刹那間湧起的不平,連同剛才失控的情緒一並咽了下去。他示意公孫致遠湊近了過來,壓低聲音道:
“你先別管這麽遠,有件事,得需你抓緊時間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