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9章 公孫:清明時節
沒過多久,節度使府主院裏,杜師爺一頭衝進了公孫梟的書房裏。
“大人不好了,出事了出事了!”
“什麽事這麽慌慌張張的,好好說。”
公孫梟正在自己的書房中,負手盯著一張巨大的巴蜀地圖。自他三月二十八日晚間下令嚴查城門入口,派兵三萬向北開赴漢州彭州交界處。北邊天師道的小動作就一直不斷,在完成對整個漢州的控製之後,彭州隨之失守。如今,整個益州北向毗鄰的兩州皆已經被天師道占據,如同一把懸在他頭上的利劍,隨時將要落下。
但天師道不過亂民耳耳,他還不是最擔心的。
而令他更加不安的是,在發現天師道異動之後,他向北傳信至綿州,下令征南將軍杜宇協同出兵南北夾擊天師道。杜宇答應得信誓旦旦,但至今未見有動靜。
他曾聽到些風聲,說杜宇手底下不是很幹淨,據說和天師道有些不清不楚。
加之三月二十八日公孫致和與小熙在成都城北長慶街遇襲,杜師爺告訴他參與行動的天師道匪徒中,有一個人的身形與杜宇頗為類似,也引起了他的注意。
難道杜宇真的和天師道的人勾結在一起?
那麽,公孫嘉禾這枚棋子,也該動起來了。
“是這樣的。”杜師爺喘著粗氣打斷了公孫梟的凝思,“小的剛聽別院那邊傳出點風聲,說……”
“說什麽?”
杜師爺深吸了一口氣,才把一路奔跑過來的氣喘籲籲強行平息下去。
“說,有人在宣王殿下的茶水裏下毒,被宣王發現了。”
“下毒?”
“茶水裏。”杜師爺唯恐自家大人聽不明白,又把這三個字強調了一遍,“就是大人送給欽差的那罐碧潭飄雪。宣王殿下一路顛簸,隨身沒有帶茶葉,是他說大人府上的碧潭飄雪不錯,大人安置別院的時候順帶送過去一罐。”
“不可能。”公孫梟想都沒想就否認了,他負手繼續看那張足足占了一麵牆的地圖,相比這個聽上去就是假的消息,他還是更關心如今巴蜀的時局。
“大人,別院那邊傳出的消息,不會有假的。小的剛路過別院,聽到門口傳出的動靜,是那個什麽風吟姑娘和他們有個老頭子的對話。說那罐碧潭飄雪有毒,宣王殿下要徹查別院上下,還有沒有人手腳不幹淨之類的雲雲。
“小的親耳偷聽到的,不會有假的。”
杜師爺越說越急,一句話來來回回說了好幾遍,就差在公孫梟身後轉圈圈。
“不可能。”公孫梟又篤定地重複了一遍,他回頭覷了杜師爺一眼,對他打斷自己的思緒顯然有些不悅,“本將都沒在那罐茶葉裏下毒,怎麽可能有毒?”
“您沒下毒?這可就麻煩了。”杜師爺咽了口唾沫比劃道,“大人您說您沒有下毒,可是宣王殿下不見得會相信。這罐茶葉是您送過去的,除了您,還會有誰。而且……”
杜師爺聲音逐漸小下去,最後幾個字恨不得咽到肚子裏。
“而且什麽?”
終於意識到此事不妙,公孫梟皺皺眉頭,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這一個月以來,您和宣王殿下不是鬧得不太愉快嘛?”估摸自家主子還想繼續聽下去,杜師爺隻得繼續硬著頭皮往下道,“宣王殿下數次出言不遜,您的不滿是寫在臉上的。宣王殿下不懷疑您,還能懷疑誰?”
刹那間公孫梟的臉色變得極其不好,即使四月陽光照進,整個書房也籠罩著一股隨時都能下起傾盆大雨的陰雲。見此情形,杜師爺立馬改口道:
“這碧潭飄雪就真的沒有經過別人的手嗎?大人快想想,還有沒有可能是別人嫁禍給大人的?”
“這罐茶葉是……”
公孫梟斂容,適才眉頭緊鎖盯著地圖看的目光驟然放空。他終於不再看那畫著幾條曲線的地圖,四月春陽暖人,透過窗欞落在公孫梟高束的發上——他今年已至知天命的年紀,大約是保養甚好,須發未見斑白。卻在陽光照進的瞬間,給人以滿頭白發的錯覺。
空氣中一瞬間彌散開的愴然,在他開口的一瞬間,愴然的潮水層層堆疊至頂點。
“我讓致和送過去的。”
“這……”
杜師爺顯然也沒有想到這個答案。
“您的意思是,下毒這件事,是……”
杜師爺努努嘴,實在不忍心說出那幾個字,隻是比了比“二公子”的口型。
公孫梟不語,隻是心下更加疑惑愴然,
致和,你究竟在做什麽?
七日前公孫致和帶小熙姑娘出府,回來被那小丫頭的伶牙俐齒問了個正著。公孫致和那點討好朝廷欽差的私心,他其實不是看不明白。隻要宣王的所作所為不逾越他的底線,放任自己的兒子與欽差交好,也不是什麽壞事。
所以他便僅僅罰了致和七日的禁閉。要不是這七日宣王一直把那小熙姑娘關在別院,不允許她出來,他甚至一度打算再與小熙對峙幾局,把那日的事問個究竟。
他本以為這些就是致和的全部算盤了。沒想到今日碧潭飄雪投毒事發,十有八九是他所為。難道說,他從欽差入府的那天開始,就已經決定謀害欽差,嫁禍父親,徹徹底底挑撥他與朝廷的關係?
甚至想得更遠一點,劍門關截殺,據宣王李世默所說,極有可能是天師道所為。會不會,其實,也是他這個兒子,暗中指使的?
公孫梟心緒有些亂。
回想這些年,致遠嫡長出身,確實更討得他喜愛。致和是庶子,年紀小,生母又早亡,脾氣性格要悶上許多,他的關心不自覺便少些。後來致和執意從軍,大大小小也積累不少軍功,他索性讓馳騁劍南道南部的杜宇北上,把南邊的軍隊都交給公孫致和。
致和果然也沒有讓他失望。不到兩年,借著杜宇留下的數萬山地軍,公孫致和率兵在瀘州搗毀南天師道的老巢,給他這個做父親的長了不少臉。
而此刻劍南道節度使府內部的矛盾才終於凸顯出來。公孫致遠不成器,嫡庶長幼尊卑,恰好和實際的才能相反。若遵循嫡長子繼承,這將在崇尚武力的節度使府中,成為大忌。
為這個問題所苦的他甚至一度想把這劍南道一分為二,兄弟各占一半,這樣最顯公平。
隻是後來他又不得不自我否決這個想法。他太清楚了,如果沒有公孫致和的輔佐,致遠那點本事,別說半個劍南道,他連一個州都鎮不住。
他便開始有意打壓公孫致和,為的就是消磨他的野心,讓他死心塌地輔佐自己的嫡兄。
這就是所謂致遠為主而致和為將,致遠至少有嫡長的身份,父親的遺命,節度使的地位三重屏障,保他不死。
而公孫致和為主致遠為將,那個不成器的大兒子沒了地位和遺命,不一定能在弟弟的手下活下去嗬。
明亮的日光透過紙窗也變得清淺,日影在一呼一吸間西挪一寸。方寸光陰流轉,公孫梟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竟零零碎碎想了這麽多。
草長鶯飛,是清明了。
沉思良久,他突然問道:“致和呢?今日他出禁閉,去哪兒了?”
“回大人的話,二公子現在好像出府了。”
公孫梟挑眉,“出去了?幹什麽去了?”
“這個……”杜師爺雖奉命關注府內方方麵麵,也不是什麽事都能清楚的,突然被問起實在有些為難,“小的也不太清楚。”
“這樣吧,”公孫梟擺擺手——平日裏他思考問題時本來會四處踱著步,這次不知是春寒未散凍僵了腿,還是站久了發麻。他一動不動地立在窗外照進的一小片陽光中,緩緩地,又很鄭重道,“等他回來,暗中下令,盡量讓他不要出去了。”
“大人這是要,軟禁……”
杜師爺話還未說完,公孫梟再次擺擺手示意他閉嘴。
“隻是看看他的動向而已。”
“這樣會不會,有點不妥?”
公孫梟側目,“你倒是替他說話。”
“沒有沒有,”杜師爺立馬跟著擺手自證清白,“絕對沒有,小的是跟著大人的人。”
他不再揪著杜師爺的話頭不放,而是悠悠宕開一筆,問杜師爺,又像自言自語。
“你說,宣王殿下發現自己的茶水中被人下毒了,而且還極有可能是本將做的,他會怎麽辦?”
“找大人對峙?”
“不,”公孫梟凝住的神色中終於有了笑意,他笑著搖頭,“他沒這個本事,或者說——”
他再頓,“他太有本事了。”
杜師爺搔頭,“小的不懂。”
公孫梟剛想和杜師爺解釋幾句,側目看了一眼他實在迷茫,頓覺一時半會也解釋不清楚。
“算了……不論他到底有沒有本事,當下,他絕對不敢把這件事挑到明麵上。敵不動我們動,我們現在就過去。來一個,先發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