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8章 成都:夜宴行酒
一路行至節度使府正廳,公孫梟,或者更準確地說是他手下那個杜師爺頗為得力,大到觚觥尊爵,小到碗碟匙著,無一不用心安置擺放,一板一眼照著禮書中宴飲之禮拓下來。公孫梟那個大老粗自然是做不到的,最有可能是那個長得不起眼的杜師爺一手操持。
“宣王殿下請,小熙姑娘請。”
李世默正忖度這府上人事安排,那個青灰色的人便迎上前來。杜師爺察言觀色本領堪稱一絕,之前在同塵客棧發覺宣王殿下頗為寶貝那個小熙姑娘,連輪椅也不讓人碰的。此時在宴廳便不再上前幫忙推輪椅,隻是抬手示意正廳主位的方向,請這兩位客人入座。
大抵是公孫梟對李世默的來意尚未摸清楚,尊卑禮節倒還不差。北上的主位隻有一案,是欽差大人的席位。左下手特設一張小案,是給李若昭的。劍南道下屬諸將諸刺史,甚至包括節度使本人亦分列左右。
李世默在北上位俯瞰整個宴會廳,庭間開闊疏朗,晚間穿堂風急掀起帷帳,頗有軍營金鼓之聲。巨大的金絲楠木立柱定下宴會廳褐綠的主色調,連同廳中忙碌的青灰色人影,一齊匯入肅殺蕭疏的瑟瑟之風中。
“宣王殿下,久等了。”
來者正是節度使公孫梟,紫綬毳冕,周身繡以黼黻煙霞,腰間金銀縷織就的鞶囊。一身平常處理民事的官服,穿得如同鎧甲一般光華滿溢。
他身後跟著兩人正是久聞大名的公孫家兩位公子。居右者公孫致和昨日在入城時見過。居左者乃公孫梟的嫡長子公孫致遠,李世默一路上已經聽到太多關於他是個廢物膿包之類的評價,百聞不如一見,眼前的公孫致遠倒不像傳聞中那般妖魔鬼怪。眼微眯而臉渾圓,和一旁幹練的弟弟比起來確實臃腫不少,腰間革帶並不能支撐起便便的大腹,撐得犀角的銙扣都有些歪了。
巴蜀之主駕臨,李世默還是非常識趣地起身致意,清雅的身姿微彎,抬手道:
“公孫將軍請。”
隨後諸將及州刺史紛至,杜宇也人模狗樣一般換了一身官服混雜其間。
席次安排倒頗有些費事。依著規矩,左文右武,左尊而右卑。無奈自各節度使擁兵自重,節度使多以軍政出身而統民政之事,公孫梟便坐在了理應屬於文官的左上位。因綱紀不正而文武分列廢弛,似乎在劍南道節度使府中尤為明顯。例如杜宇本是武將出身,兼領刺史以協民事,便說不清是文還是武。到頭來公孫梟坐在左上位,左列往後是杜宇及其他將領,公孫致遠位列右上第一席,再往下才是公孫致和。
李世默坐在上頭百無聊賴地猜,大約那懂禮的杜師爺也不知道該怎麽安排座次,便把節度使府中的地位從高到低排了一溜兒序,然後再左右左右這般順次排下去。
可如果照這麽猜,在節度使府中,公孫致和的地位竟然比不過杜宇。
真是有意思。
戌時正而宴樂起,不過李世默此刻的庭間歌舞並不感興趣。他不動聲色掃過下方諸席。公孫梟後設了一張杜師爺小案,他正回頭和杜師爺低聲吩咐些什麽。杜宇和公孫致和兩人一東一西對坐,或扶案,或自顧自飲酒,心思各異。滿堂之中恐怕也就隻有公孫致遠在專心欣賞歌舞,肥碩的身體隨著樂舞的節拍輕微晃動。
要是放在兩年前,每逢宮中宴會說不定他還會認真看看歌舞,那些宴席間的言辭刀鋒他嫌吵,還不如歌舞來得有趣。無奈物是人非,就算當下無一人說話,他亦能感覺到氣氛被某種類似於時辰的東西層層推動起伏,如水波紋般漣漪片片漾開。
也很吵。
卻不得不盯著看。
他抿了一口樽中的酒,入口香味極其細膩,醇厚柔雅,隨即包羅萬千在喉間漫開。和關中所飲秦酒不同,秦酒甘冽清爽,而此樽中酒味道要厚實綿長許多。他低頭看了看樽中濁液,也不似秦酒透徹,許是廳中燭火通明的原因,或者蜀地的酒就帶有巴蜀獨有的霧靄雲翳,微微泛黃。
一地風物養一方人情,這是他這些年四處遊曆的最大感慨。不過此一時彼一時,他卻在漫無邊際地想,鹽鐵酒專賣,似有與民爭利的嫌疑。鹽鐵之事關乎百姓軍旅,下放於民易導致豪右聚眾專擅其利,處置應慎之又慎。百年前曾一度讓利於民,卻因征稅不力複設鹽官專營。至於酒,蜀中佳釀絕妙,而百姓生活艱難,取消酒榷或可為一項營生?
無奈這些問題他確實不太懂,還需改日再行請教行內。
歌舞畢,輪到宣王殿下行祝酒辭。都是些場麵上的功夫,李世默應付起來自是禮數絲毫不差。
“本王代天巡牧,承蒙諸位將軍、大人鼎力相助。此一樽酒敬諸位劍南道父母官,願大唐國祚永佑,巴蜀物阜民安。”
按照規矩,欽差行祝酒辭,在場諸位自然要滿飲此杯,若昭也不例外。她端起酒樽剛碰了碰唇瓣,便覺得酒勁猛烈,一股辣香直衝鼻腔,衝得她眼淚都快掉下來。無奈此刻眾皆飲酒無人注意這個角落,她一抿嘴便將樽中酒一飲而盡。
烈焰順著喉管一路灼燒下去,燒得她如千百根針反複紮向她的腹腔,又似被人按在地上經久踩踏折磨。她平日裏喝的桃花釀,和剛剛入口的東西相比,簡直就是糖水!
有問題。
不是酒有問題,是安排酒的人有問題。
她一介女子入席,稍有留心便不會給她倒上男子方可飲用的烈酒。杜師爺安排擺設席次如此麵麵俱到,怎麽會想不到她飲酒的問題?
故意給她安排恨不得要了她命的烈酒,何意呢?
思忖之間更覺胃中翻滾難耐,宴席之上她不敢異動,隻得一手按住胃中那股隱隱的痙攣抽搐裝作一切如常。
李世默餘光似是察覺她有些不對勁,低頭看她的時候,她便是一手捂著肚子,整個人半倚在輪椅上微微顫抖,臉一直紅到了耳朵根。
“你……”
別看我!
若昭一個勁兒衝著李世默使眼色,示意他繼續處理筵席之事。自己都沒意識到,她此刻雙眸含水,似泫然欲泣,麵色更是燒紅了一片。
李世默對她說話的刹那間,若昭就想通了這酒安排得究竟是何意。
公孫梟當是覺得她體弱不宜飲酒,喝到如此烈性的酒,身體當有極大的不適。而此刻她若向宣王訴個苦,以李世默的脾氣,差人換酒之餘必然對她多有勸慰。這個動靜一鬧,落到諸位刺史將軍眼裏,保不齊在場這麽多人事後勾連朝臣參他一本貪戀美色雲雲。加上長安那邊盼著他出錯的人兩隻手都數不過來,陳瑜民更是恨不得在禦史台蹺足而待。怎能平白無故讓李世默背了這般罵名?
可她若為了宣王殿下的顏麵,強忍不適——
哪個正常人家的小女兒被這烈酒傷身不吭一聲的?
更何況他們倆之前在公孫梟麵前演戲演得確實……有些膩歪過火,膩歪到她似乎隨時隨地都在向宣王撒嬌一般。
所以,公孫梟在借這個酒試探她。試探她到底像不像之前演得那般,當真隻是個對宣王百依百順無話不說的小丫頭。
這個控製巴蜀長達二十一年的人隻用一杯酒就設了一個局。而她在這個局中,進一步會害了世默,忍一時會暴露自己。
好一個一箭雙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