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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1章 秘門:兩害相權取其輕

  今夜同樣難眠的還有另一個人——


  孫望之。


  三更已過,夜幕已深,整個山穀籠罩著一層濕寒黏重的霧靄。在穀口狹長之處,尚能看見煙瘴流動,一人一馬的輪廓在濃雲陰霾中逐漸清晰起來。


  “什麽人?”


  “我,孫望之。”


  “是孫將軍啊。”把守穀口的兵士剛想例行查問來者這麽晚到哪兒去,後來一想有些不妥,又生生止住了。


  主要是孫望之在天師道處於一種非常奇妙的地位,他無權無職,卻能自由出入天師道各位核心人物的處所。尤其是高功,更是對他信賴有加。道中人一度不知道怎麽稱呼他,隻能跟著高功管他叫“孫將軍”。


  甚至今天高功還隱隱向眾人傳達出一個消息,要求眾道士盡量配合孫將軍的行動。他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但根據他的經驗,還是不要多問的好。


  他遂行了一個簡單軍禮,“孫將軍請。”


  “嗯。”


  孫望之麵色寒冽地點頭致意,翻身上馬,向穀口外的羊腸小道快馬加鞭而去。


  騎行大約一炷香的功夫,這是另一個不知名的山穀。饒是夜色已深,狹長的山穀中尚有點點火光,隱隱約約照見穀中駐紮的一個又一個連綿的帳篷。


  孫望之甫一到達穀口,就有一個兵士模樣的人上前替他牽馬。


  “杜將軍。”


  孫望之還是麵不改色地點點頭,他已經撕下貼了滿臉的絡腮胡須,露出一張年輕剛毅的臉。


  “他們那邊有什麽消息?”


  “正在將帳裏,估計有要事和將軍稟報。”


  孫望之,更準確地說是征南將軍杜宇,徑直向自己的將帳走去。一路上,營中巡邏兵士不絕,皆被甲胄,執銳刃,彀弓弩,遇見這位征南將軍目不斜視。


  並不是因為杜宇在軍中威望不高,而偏偏是因為他治軍出了名的嚴。軍中自有軍規,一切以任務為上,他特令但凡軍務在身,甚至是巡邏這樣的小任務,見長官可不行禮不參拜。


  “情況怎麽樣?”


  將帳中等候許久的兩個密探一見自家將軍進來,立馬上前道:“將軍不好了,我們跟丟了。”


  “什麽?”杜宇剛坐到帥椅上,聽到這句話之後又不可思議地站起來,“一個弱女子你們也能跟丟?”


  “請將軍恕罪,這個弱女子來路不簡單,我們跟到半路,竟然被一個騎了馬的黑衣劍客救走了。那個劍客好生厲害,他似乎是看出來我們在跟蹤她,不僅耍些小手段把我們甩了,還殺了我們不少人。”


  “黑衣劍客?”杜宇重複著這個詞,一邊踱著步,一邊陷入沉思。這個意外來得突然,打得他措手不及,他需要從頭到尾梳理一遍,究竟是哪一環出現了問題,又該從哪一方麵補救?


  關於如何處理關河,杜宇一開始做了兩手準備。一方麵他請高功出麵協調,借天師道之手緩解長公主和宣王施加的壓力。此外,他也擔心談判桌上高功不是那個言辭犀利的長公主的對手,自己也早做另一手準備:他下令在綿州秘密駐紮的隊伍改換駐地到漢州,給了那個易容成宣王的女子可乘之機逃生——畢竟,以雪瀾一個弱女子的手段,想在治軍極其嚴明的杜宇手下逃出生天,除非杜宇本人放水。


  易容的女子逃脫之後,他再派人一路持兵刃威逼,看起來順理成章地把她逼到宣王麵前。


  先向他們透露那個女子的蹤跡,再讓他們透過那女子的蹤跡自己找到關河。這是杜宇的另一手打算。


  雖然他還不清楚,他這點想法長公主其實早有猜測。


  在他的計劃中,劍門關截殺是一場再次挑起公孫梟和天師道血戰的局。農民軍的穿著,沒有統一的番號,這是直接指向的天師道。劍門關後伏擊地點的選擇,這直接指向公孫梟。


  他在劍南道經營數年,劍門關守將霍然,那是公孫梟的心腹,也是他的心腹,真正的心腹。


  這樣模糊的鋪排,天師道和公孫梟各自難以洗清嫌疑。朝中責難,公孫梟勢必要除掉天師道,天師道也必將認定公孫梟是有意嫁禍他們所為,等雙方打得兩敗俱傷之際,由他杜宇來坐收漁翁之利。


  不過唯一的變化在於,他原本打算隻留一兩個目擊設伏者穿著的人,再殺光剩下整個欽差衛隊。無奈宣王逃脫,抓到的關河和那會易容術的女子就殺不得。他在翠雲廊意外發現宣王李世默的蹤跡,本來想一刀結果了他的性命,沒想到親眼看到重傷在身的李世默執竹杖、負長劍,以血為書以莖為食,食不果腹衣不蔽體,走了一條隻有飛鳥和猿猴才能通過的路,翻山越嶺至龍州江油關,轉陰平道入蜀,他突然不想殺宣王了。


  被重創,被追殺,孤立無援,身陷絕境,然仍能有此堅定恒常之目標和百折不撓之心誌。


  此人必將大出於天下。


  這樣的人,就這麽殺了?


  他舍不得。


  於是,這條挑起天師道和劍南道節度使矛盾的局,變成了外加拉一個朝廷欽差上賊船的一箭雙雕之計。他在江油關阻止他那批追殺宣王的手下,把灌了迷藥的李世默帶到了綿州,製造一場店小二李小三兒和鐵匠孫望之的偶遇。再借由天師道的力量,將宣王李世默從綿州吸引至漢州,仗天師道之勢迫使宣王與他們,與他杜宇合作。


  一切順利。


  無奈半路殺出個熙寧長公主。


  第一個意外是,長公主提前識破了他杜宇的身份。


  這個破綻的要命之處在於,在劍門關伏擊是公孫梟還是天師道所為——一個非此即彼的選擇中,突然加入了杜宇這個可能。他本來應該隱沒於公孫梟和天師道鬥爭的背後,而長公主的發現無疑揭開這個盲點,讓劍門關截殺,有了另一種解釋的方向。


  第二個意外就是長公主執意要他交出關河,也正是他如今麵對的難題。他自信隻要手腳足夠幹淨,利用那個會易容的女子,就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引出關河。這樣長公主和宣王就算再懷疑,也找不到他主導劍門關截殺的證據。


  但是,那個女子,竟然被人劫走了?

  哪一方的人?

  如果是宣王的人還好說。隻要他看到宣王和那女子見麵,他就順著那個女子的描述,悄無聲息地把關河放出來。反正關河和那女子都沒見過他的真身,這樣就可以把劍門關截殺和自己撇得一幹二淨。


  雖然這個推測刷新了他對宣王的某種認知。他從來沒想過,宣王手下還有一個武功智謀都了得的劍客?之前在劍門關,他抓到了那個會易容術的女子,這些天他和長公主打交道,又知道宣王帳下還有如此厲害的一個謀士——宣王居然網羅了這麽多可用的人才?


  和他了解的長安局勢實在大不相同。


  不過,黑衣劍客是宣王的人也會帶來另一個麻煩:宣王難道早就對劍門關之事有一個預判?不然怎麽會派人在漢州和綿州交界地帶搜尋?這個預判的麻煩之處在於,宣王已經開始懷疑劍門關截殺是他做的了。雖然那個神詭之才長公主也早有懷疑,或許這個懷疑會影響到宣王的判斷。


  但是,僅僅觀念上的懷疑,和實際派人搜尋,程度大為不同。


  拋開以上這個麻煩,萬一黑衣劍客不是宣王的人呢?萬一那個女子最後找不到宣王呢?

  後麵引出關河的計策就無從談起。


  而他已經在高功麵前立下軍令狀:想辦法“找到”,並且交出關河。


  杜宇暫時不想失去天師道這個合作多年的夥伴。


  兩種可能性指向的同一個問題:自己是劍門關伏擊欽差的幕後黑手,他可能真的瞞不住了。


  這個問題又引出了擺在他麵前的另一個選擇題:是交出關河,坐實長公主的懷疑?還是繼續煮熟的鴨子嘴硬,抵死不交?


  兩權相害取其輕,抵死不交隻會讓他徹底得罪宣王、得罪長公主,以及得罪天師道。何況他已經和長公主達成另一筆交易,一筆他拒絕不了的交易。


  更何況,他未必一定會暴露自己。


  大不了賭一把,他自十五歲服役從軍,大大小小的戰役,益州節度使府上那些勾心鬥角,哪一次他是有十成十的把握?他賭了一次又一次,最後贏的還不是他。


  所謂狹路相逢,勇者勝!


  兩個密探看著杜宇在帳篷裏踱了一圈又一圈,知道這是自家將軍在思考對策,麵麵相覷,一句話也不敢多說。


  末了,杜宇突然冒出一句:

  “他現在還在?”


  兩人立馬反應過來杜宇指的是誰。


  “在呢,還在洞裏看得好好的。”


  杜宇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從將帳的書架上摸出一個小瓶子。


  “走吧,我們去見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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