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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5章 異教:講經論孝

  這一場戲跳得實在震撼,過了許久,在一旁觀看的三人才從令人窒息的壓抑中緩過勁來。


  大約是許久不曾說話的緣故,若昭的聲音有些喑啞,有些,心緒不寧。


  “世默,我有個問題要問你。如果你是那個縣令,你會怎麽判仇陵這個案子?”


  自從兩人開誠布公談過之後,一路上這樣的問話在兩人之間已經習以為常,上至朝政格局,下至人情冷暖,天南地北,權當是互相探討互相精益。


  實在是每一次和若昭的談天說地都能讓他頗有所得,李世默也很快調整了姿勢和情緒。他坐在地上回頭,撐著下巴,興致盎然地注視著輪椅上的女子,順著她的話道:

  “仇陵救親,其情可憫。但他終歸是打傷了人,依《永徽令》,諸鬥毆人者,笞四十;謂以手足擊人者。傷及以他物毆人者,杖六十。就算傷及他人毛發,不過是判杖八十。流刑,確實判得重了。”


  “誰說不是呢,五刑,笞、杖、徒、流、死,活生生從杖刑到流刑,足足判重了兩個等級。地方吏治之弊,其弊之一就在於官府與地方富商惡霸勾結,枉顧律法,錯判刑獄,以致是非顛倒,黑白倒置。”


  李世默順著若昭的話點點頭,又將這地方吏治問題牢記於心。


  “那我再問你一個問題,在此案已經錯判的基礎上,如果你是押解仇陵的小吏,當他請求回鄉盡孝時,是否應該答應他的要求?”


  “這……”


  李世默顯然沒想到若昭會問他這個問題,答應與否兩種想法在他腦子裏打了個架,不分勝負。


  因為這個問題並不好答:不答應他的要求,於情不通,答應他的要求,於法不合。


  好在這種時候李世默總是善於虛心請教,他思忖片刻之後道:

  “侄兒愚鈍,請姑母賜教。”


  “律法中有允許流刑犯人回家盡孝的規定嗎?”


  “嗯……並無。”


  若昭點到為止。


  “這就是答案。”


  “啊?”李世默顯然沒想到她竟然如此直白明了地把她認為的答案說了出來。


  “與法而言,一個流刑犯人請求回家盡孝,無明文允許,不準就是不準。或許因同情之心,你尚可答應幫他料理後事。隻是,答應他就是僭越律法,無論情理上多麽說得通都不行。


  “因為,法不容情嗬……”


  在說到最後一句話時,若昭突然想到,當初她為了讓屠殺西陵氏四十六口的前工部尚書定罪,不惜在楊文珽麵前跪地求情,求他偽造了一份畫押。


  這是她至今覺得做錯了的事情,錯得離譜。


  可捫心自問,就算重來一次,她還是會做此選擇。


  多麽諷刺啊,其實她自己也不過如此,她口口聲聲告訴世默要敬重律法尊嚴,可輪到自己的時候,卻用這樣作偽的方式去踐踏。


  明明自己做不到,卻要求比她更重情義的李世默狠下心來。


  她再一次恨上了自己,厭惡自己,厭惡自己虛偽、無能,厭惡到骨子裏。


  “咳咳……”


  心頭鬱結難以平息,若昭一口鮮血咳出來。


  “姑母!”


  李世默不知道若昭想到了什麽,竟然生生咳出一口血。他慌亂地從地上爬起來,幫她拭去嘴角的鮮血。卻在指尖觸及若昭嘴角的時候,被她扯住了袖子。


  “沒什麽事,不必大驚小怪。”


  “可你……”


  若昭自顧自搖搖頭,長長歎了一口氣,“我們換個話題吧。”


  李世默惴惴不安地坐回到地上,緊緊盯著輪椅的女子,生怕她再出什麽閃失。


  “仇陵這個案子,根本的問題在於情與法、孝與忠、家與國之間的矛盾。我再問你個問題,漢以孝治天下,凡帝王之諡號,皆冠以‘孝’字,諸如孝文帝、孝武帝。鄭康成、王子雍等人遍注群經,也包括《孝經》。但為何我朝定科考九經,《禮記》、《春秋左氏傳》為大經,《詩》、《周禮》、《儀禮》為中經,《易》、《尚書》、《春秋公羊傳》、《春秋穀梁傳》為小經,中間卻偏偏沒有《孝經》呢?”


  “那先容世默對這個問題提出質疑,姑母可是想說我朝並不重視《孝經》嗎?世默並不認同。《孝經》與《論語》乃學童啟蒙之書,早在九經之前便要修習。雖然科舉並不推崇,可舉凡我朝士子,沒有不懂《孝經》之人。玄宗時期,甚至於開元、天寶年間兩度禦注《孝經》,頒之於天下。除此之外,玄宗禦注的隻有《道德經》和《金剛經》。我朝之崇孝,可見一斑。”


  若昭搖頭,“不,我不是這個意思。


  “如你所言,《孝經》確為我朝學童啟蒙之書,但啟蒙之書和科考九經,是有差別的。你能體會其間差異之妙嗎?”


  李世默垂頭不語,揣摩幾分之後才道:


  “世默以為,《孝經》童蒙之書,先習《孝》後讀經,此乃先為人後為官之道。”


  “這是一種理解,但我換個說法。人之精力有限,研習經典不可能麵麵俱到,如果一儒生深研《孝經》,另一儒生熟讀《左傳》,兩人同時科考,誰人更有機會考上為官?”


  “據我朝科考習慣,自然是後者。”


  “那麽在這一導向下,儒生精力有限,是鑽研《孝經》還是鑽研《左傳》?人人皆麵對此等抉擇,科舉選拔之官吏,是更熟於孝道,還是更精於春秋經義?”


  李世默點點頭,又搖搖頭——雖然他自己也不明白為何點頭為何搖頭。


  “那照你的意思,在朝之官吏,相比於孝義,更懂所謂王政之道?”


  若昭並不點頭也不搖頭,“我們回到討論的最初點,何為孝?何為《孝經》?”


  李世默答:“《孝經》開宗明義,‘夫孝,德之本也,教之所由生也。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立身行道,揚名於後世,以顯父母,孝之終也。’”


  “據此而言,孝道,起於對父母之親愛敬重,我這樣理解可對?”


  “沒錯,身體發膚,一絲一毫,皆是父母所賜。為子女者當予以回報,理所應當。”


  “那麽孝之本意,並非所謂經典規定,而是人之自然情感。烏鴉尚知反哺,羔羊亦有跪乳。玄宗禦注《孝經》自序也有雲‘上古其風樸略,因心之孝已萌。’”


  李世默點頭,“確是。”


  “那《孝經》又為何物?”


  “此乃先賢,或者說以孔夫子之名對孝行的闡述與規範。”


  “為何?”


  “孝乃德政仁義之始。”


  若昭頷首,“據你所說,經典所述孝義,實為服務於德政。而孝行之所以能服務德政,根本原因在於,家乃國之起點。那麽,從王朝視角來看,隻有在家之利益與國之利益統一時,重孝道才是應當的。”


  這個說法有些冷冰冰的,李世默本能並不太喜歡。父慈子孝,本是家之和樂的情感,與利益無關。但是他順著若昭的話想了想,《孝經》第一章:

  “夫孝,始於事親,中於事君,終於立身。”


  玄宗注:“以順移忠之道昭矣,立身揚名之義彰矣。”


  其實《孝經》中的孝道,“事親”不過是起點,“事君”和“立身”才是方向。


  她的話,並無差錯。


  這種拋開人之情感談為政總讓他渾身不適,李世默有些不甘心道:“可照你這麽說,當家之利益與國之利益矛盾,就不該重孝道了?”


  “不是不該重孝道,而是為君者不希望臣民重孝。


  “舉個例子,《韓非子》中《五蠹》篇記載了這樣一個故事,魯國有一人跟隨國君打仗,屢戰屢逃,原因是他家有老父需要贍養。在此處,父之孝子,實乃君之背臣。此處韓非確有汙儒之嫌,但是拋開儒法殊途的立場,如果你是為君者,是否還要在此時大談孝道?”


  李世默固執地搖頭,“此事未嚐不可調和,如果我是為君者,家中僅有一子,便不會讓其上戰場。”


  每一次李世默提出異議的時候,若昭都頗為滿意,她讚許地點點頭道:“此事尚可調和,那我換一個例子。如果家中僅有一子,而此子頑劣不堪,以致犯下需要償命的罪行,是否該行刑呢?”


  這個問題李世默不能否認,但他還是不甘心地想了想,“大可以贍養父母之後再執死刑。”


  “同樣是執死刑,有人可以享受幾月乃至數年的自由,有人卻即刻赴死。如此,公平何在?”


  李世默不語。


  若昭再問,“如果此子在贍養父母之時遇到大赦,或者趁官吏不備逃刑,那律法何在?”


  李世默無言以對。


  “因此,為君者重孝行,所為不外乎二。其一,奉孝合乎人之自然親義,此乃為順民心。其二,以孝義歸順萬民於家,以皇室為例,講孝道是為規範皇室中人行為以正秩序,此乃為行教化。”


  李世默終於想明白若昭為何要繞那麽大一個彎子和他講經論孝了。有些問題,不在其位便不知其心境。君臨天下,禦下有方,遠不僅僅隻靠一腔熱血和一顆真心,便能政通人和,百廢俱興。


  情與法、忠與孝,都是他今後不得不麵對的命題。就算他希望給每一次非此即彼的抉擇另一條出路,可萬一別無選擇呢?可萬一隻能兩者擇其一呢?

  這就是統治之術麽?這就是他今後要麵對的人生?


  他有些囁嚅,“所以,學童啟蒙尚用《孝經》,而真正參與朝局這場遊戲的人反倒不需要了。”


  若昭心知他在想什麽,可是她又能如何?麵對這條凶險的路,她隻能硬下心來,教給他在驚濤駭浪中足以遊刃有餘的運用之道。


  她俯下身,頭墊在一側的胳膊肘上,溫柔地注視著他,如水的目光緩緩撫過他心頭每一處焦躁。


  “絮絮叨叨這麽一大堆,無非是想說,人倫親義、聖賢經典,和君主統治之術終有不同。明慧的君主善用其中共性,盡可能籠絡民心為己所用。但揭開這層外殼,所有的手段,都是有目的的。”


  她瞥了一眼祭壇上戴著麵具的載歌載舞,不動聲色地回到了最初的話題。


  “比如天師道這場麵具戲,拋開仇陵救親這個故事中暴露的苛政腐敗之弊,天師道弘揚救親中的孝義,所為也不外乎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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